首页 -> 1999年第6期
前面的路
作者:金 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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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示意让他自己爬到我背上,他死活不肯,一怒之下我把他扛了起来,没走两步我俩就一块跌到地上了。他像个小妞一样乱踢乱动,还想咬我,干脆我也坐到地上,和他面对面,这时候挖个坑把他就地活埋的心都有。
吸了两支烟后,我决定不走了,破天已经黑得连路都看不清了,星星全他妈出来了,起的什么哄!
第二天一早我们搭了一辆到县城赶集的三轮蹦蹦车,老乡们啧着嘴感叹了他的臭脚以后,建议他找点干土把脚糊上。我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大概是嫌他的脚影响市容。我们先到了县医院,给那双脚做了全面包扎,打了消炎针,医生护士的狗屁好奇心之类的事,就不说了,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找个舒服点的车把他送回家去。自打给他脱下鞋后,我俩就再没说过话了,直到把他交给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姑娘,这才是他该照顾的对象。我说:“再见。”他也说:“再见。”从这以后我开始过一种最为平静的生活,上班,吃饭,上班,吃饭,看电视,睡觉,偶而也和朋友一起坐一坐聊聊,但是一直没有再见过刘老五。我打定主意,如果谁在我面前说刘老五半个“不”字,比如李红征这种人最有可能,我就拿榔头夯到他的脑门上去,但是如果有人再让我和刘老五一起出去干个什么,那就请他拿榔头夯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无法预知后面发生什么。在从老龙潭往回走时,我们还兴高采烈地说着翻过六盘山,直下西安一类的废话,实际上那时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只是结果还未显露出来罢了。直到我一拉包带,他“扑通”一下跌在地上,我们所有的美梦,半年多的准备就全部玩了完。
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糟,谁也别想从这里掏出关于这次旅行的半句话,我会毫无来由地破口大骂。刚到家时我就把留了五年的头发铰了,把以前的那些衣服全都送给一个做拖布的,天热之前买了两件白衬衫,天冷之后买了一件羽绒服,并且接受了一个防疫站工作人员所表白的无聊爱情,准备在孩子生下来之前跟她结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说了刘老五的故事,据说这两年多来他一直在继续这种“被天地的束缚”的活动,先到北京,又到了黄山,然后又到了北京,在穿越科尔沁草原的时候据说他的身影上了外国电视记者的镜头,但他还是拒绝说话,反正你“逃不出天地之外去”再说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又骑到西安,据说他那时的目标是西藏,他要不歇气地一直骑到拉萨去,在布达拉宫前面停下来照张像,然后再不歇气地骑到新疆,骑到天山,在牧民的帐篷里喝上一碗奶茶,吃上一盘手抓饭,听大伙给他唱支壮行歌,再往哪儿走?可能是青海吧,再不就是云南,啊,对了,西双版纳,反正他不会没处去。但是他却遇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以前我也遇到过,他选错了路。
他不仅选错了路,还选错了时间。据说那是春季,春季会发生好多事情,比如草木要发芽,猫狗要发情,山要发山洪之类,这都是常识,一般人应该掌握的。他先是选错了路,他选择了翻越秦岭到成都走康藏公路。这就错了,他应该选择109国道从西宁走青藏公路,或到乌鲁木齐走新藏公路,其实他最应该走的路是直接回家,否则不定会碰上什么。这一回他只不过是碰上了春季常有的山洪,谁知他下回会不会碰上山体滑坡、地震、火山爆发、龙卷风,或核战争什么的,总而言之他非得碰上这么一回才能老实,这一回是山洪。
据说他是眼看着那股子水冲下来的,先是听见了好大的动静,然后眼看着前面的一辆白色面包车翻了个儿卡到路边的树上了。回头一看,后面水也下来了,把他围到了中间,接着自行车就倒了,他一下子飞到了半空,到了空中后两条脚还依着惯性蹬了有五六秒钟,好像他仍然骑着那辆破车似的。在空中他看见那辆面包车忽拉一下就没了,然后他掉到了河里,浑身一激灵,才开始猛然明白。据说他掉进的是渭河,具体是哪条河大伙也说不明白,反正西北就这么数得过来的几条河。泾河我到过,尺把宽,绝对淹不了他,黄河就更不可能,黄河绝不会为了淹他专门绕到秦岭边上去,所以可能是渭河。据说他一掉进去,是连淹带呛明白过来了,昏头胀脑地开始用爪子扒腿儿蹬就游起来了,这得感谢祖宗有灵,要不是老祖宗费了老鼻子劲修了几条引黄灌溉的水利工程,在宁夏哪有地方让他知道在河里游泳的滋味,以便取得经验,挽救自己的生命。他一直被冲着走了七八里地才从河里爬上来,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裤子和一条裤衩,连头发都快被拔光了。全部装备丧失,全部资金丧失,可能是淹明白了也淹糊涂了,精神头儿还挺足,马上就顺着河往上走,遇到第一座桥就又上了路,走饿了就唱张楚的《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走累了就唱崔健的《让我睡个好觉》。一直走到碰见个好心的农民送给他一双鞋一件背心,两个饼子和五毛钱,这全得靠走,还得靠碰。那件背心连虱子都不愿在上待,那双鞋据说是双旧“老解放”,更确切的叫法应该是“帆布凉鞋”,我敢打赌他一定想到了自己被洪水抢走的那一双,我愿意相信水抢走的是双名牌鞋,不然人家也不会抢。
据说他用五毛钱买了一张站台票,开始可耻地盗窃铁路部门的应得收入,然后被捕获,在列车员和乘警宽宏大量地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之后,他感激涕零地甩着那头还有百分之四十在一尺五以上的长发,开始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从头扫到尾,一共十五节车厢,以至他远在青铜峡的女友这辈子也不会对任何一个看上去肮脏、匪气,或者下贱的人悄悄地在心里皱一下眉头。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让我非常恼火,因为他让我又一次加倍深刻地认识了以前曾经认识到的事实,即我在他面前狗屁不是。
据说他刚到家时1米75的个头体重只剩下40公斤多一点儿,放在秤上都站不稳。他女朋友像侍弄婴儿一样喂了他一个多月,眼见着他会爬了,会走了,会说话了,就又张罗着去上班。上班刚刚三个月,多一天都没有。他们单位每月的七号发工资,他八号到的我家,就像从地底下直接冒出来的一样,要求借我的自行车。
我老婆临产,肚皮撑得都透明了,走路得我托着肚子,他敲门进来,背着一个新的破包,看了看我老婆,“噢”了一声,撂下二百块钱。我让他收起来,他不干,我差点一拳砸过去,他才收了起来。我敢说他身上连五百块钱都没有,倒是挺大方,一进门就撂下二百,跟个大阔佬似的。我老婆生孩子,她爹才给了她一百五。
我估摸着他从我家出去直接就奔拉萨了,我家就住在109国道边上,路比较好找,这回他大概不会走错了。
〔责任编辑: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