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无根令
作者:阿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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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智忽略了常副书记说的“只是”。几天后,李智到下面参加一所中学教学楼的落成典礼,这个教学楼是贡天华出资修建的,校名也改成了天华中学,省委刘书记亲自题写了校名,“天华中学”四个大字颜筋柳骨,颇有大家风范。
李智感慨:刘书记真是才华横溢啊,自从他调到这个省后,全省经济大有追赶特区的气势,过去人们都知道他是搞经济的,这几年才发现他还是个文人,古体诗写得好,书法也棒。
李智不懂书法,县里有让他题写店名、厂名的,他一律拒绝。不过人家也只是客气一下,很快就找到了更大的领导。皮县什么样人的字求不来呢,街上都有人大副委员长题写的匾额,不然就不叫皮县了。
教学楼落成典礼这么大的事,贡天华竟然没来,原来说要来,后来又说临时有急事,不来了。主角不登场,让参加的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贡家参加的是贡存义,和他父亲的大块头一比,他往主席台上一站,明显地不压分量。这个典礼轻飘飘的。
典礼结束后,贡存义走到他跟前说:李书记,我正要找你。
李智心里有了方案,看见他很轻松,说:噢,我也正想找你。一会儿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贡存义说:我就是一两句话。李书记,听说县里要让我到皮水乡当书记,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不想去。
李智一怔:为什么。贡存义说:我不离开小辛庄乡。你们要想安排我,就在小辛庄乡安排,要是觉得我不够格,就别安排我了。就是不当这个官,我还能跟着我爹搞企业,费那么大劲儿干什么。
李智说:县里是有让你到皮水乡的打算,这也是综合考虑的结果,大概你也知道,对你的安排上级领导很关心,我们派你去贫困乡,也是对你的锻炼。你既然有志从政,就应该把落后乡搞上去。
贡存义说:我不想当官,你也去我们乡考察过了,要是觉得我不够当小辛庄乡书记的资格,还是让我在原地当副乡长吧,我不想让领导为难。
李智说:那我们再考虑考虑。学校本来安排了饭,李智临时改了主意,不吃了。他很后悔来这里,他来壮这个门面,贡天华倒不来,贡天华难道比他还忙吗?想到这儿他冲送行的人摆摆手,说:留步,留步。说完上了车。
只有秘书和司机看出他在生气。贡存义是在向他下通牒。你贡存义有什么了不起的,提拔你,还要挑地方。如果不是陈厅长说话,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安排。现在他倒成了县里的太上皇了。
生过气之后,他才明白了常副书记说的“但是”,贡存义不可能同意到别的乡去,他小看了这个人,把他当成一般要官的了。他要官,不是为自己要,是为他的家庭要。小辛庄乡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多家企业,贡家或贡家的亲戚有股份的就占四分之一,这里的政权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他还忘了在小辛庄有个刘天华,是跟贡天华家差不多的大户,他们两家竞争,乡一级政权就成了不可小看的力量,贡天华显然不再满足于朝里有人,而是想自己掌握权力。
你让他到贫困乡任职,是想让他为那里的老百姓做点儿贡献,他怎么会干?他们可以给你捐款,可以给你赞助,那些明面上的好事他们能干一些,真让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就不干了。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李智越发觉得不能满足贡存义的要求。你贡存义不是说不想当书记吗?那好,我就还让你当副乡长,我就不信顶了你,真做不成这个官了。
气愤使他脸色冷峻、苍白,两只手握得紧紧的。他没有意识到,他在想这一切时并不自信。不管他怎么坚决,怎么气愤,其实还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司机和秘书都不敢跟他说话。车里很闷,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压抑。他朝车外看去,通往县城的道路两边是大大小小的企业和店铺,店铺背后,田野正显出生机。在房屋与房屋之间,难得的绿色一闪而过。
随着经济发展,皮县的耕地越来越少,请教了日本专家后,李智心里涌动着一个发展高效农业的计划。他要让皮县不光是工业大县,还是农产品大县。
想到这儿,愤怒渐渐平息下来。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在用留恋的眼光看着这一切,似乎是要告别了。
他到皮县三年,这三年他很少回家,礼拜天有一多半是在办公室过的。他到皮县时一百四十斤,现在一百一十斤,三年少了三十斤,换来的是皮县经济三年迈了三大步。他有勇气离开精心创造的这一切吗?
车开到县城时,李智的信心已经动摇。和皮县明天的辉煌一比,眼前的贡存义是不是分量就轻多了?
他提醒自己不能冲动,轻易的拒绝和轻易的妥协都不可取。他到皮县经历了不少风雨,经验告诉他总能找到折衷的办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秘书告诉他崔惠平来过,说是来找地税局商量事儿路过看看李书记。李智断定崔惠平还要来,因为他给了这家伙脸子。
崔惠平是他最信任的乡党委书记。领导不能轻易给下属脸子看,能给脸子的,就说明关系不错。
他到皮县不久收到过不少匿名信,反映崔惠平。给他的印象是,这些信里说的问题很散乱,从工作作风到男女关系,从贪污受贿到玩忽职守,还有计划生育、乱占耕地,各种问题都涉及到了。这种漫天撒网式的告状,最后往往落实不了什么。他把信都压了起来。
他并没有袒护崔惠平的意思,只是考虑怎么在县里稳定大局。他不能刚上任就让几封匿名信把县里弄乱了。
其实那些信并不是没起作用,他在心里慢慢观察着,看着信里的内容是不是属实。他观察的结果恰恰相反,崔惠平不但很有心计,也有相当的政策水平。
一个偶然机会,崔惠平进了他的办公室。先是汇报工作,然后又扯起别的。领导跟下属的聊天很重要。感情是处出来的,沟通是聊出来,聊不到一块儿的,很难成为知心的上下级。
崔惠平是个会聊天的人。别看他是乡级干部,知识面很宽,过去乡干部给李智的印象是打麻将,喝酒,冲群众发脾气,这是他们的工作方式。做基层工作好多事情都是在酒桌、牌桌上办成的,你看着他们整天醉醺醺的,有时候是真醉,有时候是装醉,反正上面布置下来的事儿,就这么完成了。
崔惠平让他改变了这种看法。这家伙居然懂文学,能背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还知道一个叫何申的人写的小说,能说出哪儿真实,哪儿是瞎编的。他还推崇王蒙,说王蒙的意识流小说,看着那叫过瘾。李智不相信他真看过,问他都是什么,他说出了《蝴蝶》、《布礼》,还说出了大致情节。李智告诉他说,王蒙的意识流还不是真正的意识流,真正的意识流说不上什么情节,有一篇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回头你看一看。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海明威小说集,递给他。
崔惠平接过书时有些激动,虽然一闪而过,也让李智看见了。能借到这本书不简单,这就是许可证,李书记许可你跟他有工作之外的关系,下次还书时还能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崔惠平说:这个作家我早就听说过,就是没看过他的书。我听说他喜欢打拳,斗牛,是个好汉呢。
崔惠平就这么把话题从文学转到了体育上,他问李智:李书记,你都喜欢什么体育运动?李智说:我喜欢乒乓球、足球。崔惠平说:我也喜欢足球。足球踢得最好的队是巴西队,还有一个队也不错,那就是荷兰队。你别看荷兰队没得过世界冠军,其实比哪个队都不差。这就跟咱们从政一样,没提升上去的,不见得就不行。
李智笑着听他谈罗马里奥、贝贝托,谈荷兰队的全攻全守打法,他认为这种打法才是足球运动的发展方向。真正不朽的将是巴西队和荷兰队。一个以技术,一个以打法,各自留下自己的辉煌。
他简直忘了自己是乡党委书记,成了欣赏足球运动的启蒙者。最麻烦的是,他说的这些跟李智不谋而合,你简直无法反驳他。
在他滔滔不绝时,李智突然产生了想法:得好好打击一下这家伙的自信,让他别再这么神气活现。他简直忘了自己是个下级。
那些信就这么放在了桌上。
崔惠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说:我该走了吧,聊了这么长时间。
李智说:不忙,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正想找你好好谈谈呢。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把那些信递给他。
李智快意地注视着他的下级,从崔惠平接过信时倏然一变的脸色,到翻动纸页时手指的轻微颤抖,都被他看在眼里,心底的愉快洋溢到了脸上。不过崔惠平也是久经考验出来的,很快就平静下来,脸色变得严肃、认真,也显出了坦然。他说:按这信上说的,我都够判刑的了。
李智递给他一支烟,这可以视为安慰,也可以视为信任。
崔惠平吸着他递来的烟,开始逐条解释信上反映的问题。李智没听完就打断了他,其实信中说的十几个问题,最关键的就那么三四条,听崔惠平把这三四条解释清楚,并且和他以前掌握的情况吻合后,他就有了底儿。他说:你不要解释了。我把这些信给你看,就说明信得过你,信不过能让你看这些东西吗?我今天可是犯了错误,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你以后可不要检举我啊。
崔惠平脸上显出了彻底被征服的表情,他的感激,他的钦佩再也不是用语言来表达,而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李智走到他跟前,扶着他的肩膀说:老崔,我李智信得过你,不管有多少人告状,我也信得过你。我就是一个希望,你给我把小辛庄乡好好抓起来,从现在起县里的政策要向西部倾斜,你不能指望县里再帮你,可是你必须给我把小辛庄乡经济再上两个台阶,并且还得帮助一两个后进乡发展起来。你有这个决心没有?
崔惠平一挺胸:李书记,你这么待我,我还有什么说的。士为知己者死,我崔惠平要是不干出个样儿来,自动来你这儿辞职。
李智话头一转,说:还得搞好廉政建设,我信任你,是因为你没问题,要是真有问题,我也能挥泪斩马谡。
崔惠平说:你就放心吧。我要是真有问题,早让他们告下来了。我们小辛庄乡太复杂,不信你打听打听,谁在这儿当书记没挨过告。东部这些乡的书记,哪一个没有告状信?越是富的地方告状越多。你辛辛苦苦把经济搞了上去,先富起来的人不但不说你好,还要想方设法找你的事儿。有一点儿不随他意,就跟你较劲儿。
就是那一次,崔惠平给他详细说了皮县大户们的情况,既说了小辛庄乡的,也说了别的乡的,使他对这个县的情况有了深入了解。
皮县在省里有名有响的富户有十几个,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四个人,不知怎么赶巧了,这四个人偏偏都叫天华。有贡天华、刘天华、薛天华、魏天华,号称四大天华。就因为这个,县里兴起了姓名学,许多家庭生了孩子都起名叫天华。就像“文革”时都起名叫红卫、永红一样。后来叫天华的太多了,人们又从天字上起,天扬,天毅,天润,天这个天那个,都是天。
四大天华中,排在首位的是贡天华,这个人和别的富户不一样,他除了做生意还关心政治,虽然是个农民,早晨却像城里人一样起来锻炼身体,口袋里装着收音机,一边打太极拳一边听新闻,中央的每一个动静他都要琢磨琢磨。他乐于在政界和新闻界结交,给别人留下的印象是讲义气,出手大方,说话办事像个知识分子。
以至于省报一位女记者认识了他后感叹:这才是新农民的形象啊。
崔惠平告诉他说:那些告状信,有一半儿是从贡家出来的。
李智问:是贡天华写的?崔惠平说:倒不见得是贡天华,他有仁义礼智信五个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其中那个老二贡存义,不跟着他爹做生意,偏偏要到乡里当干部,现在就是我们乡的副乡长。
贡家毕竟是先富起来的典型,李智不能不协调他们的关系,经过他做工作,崔惠平跟贡家的矛盾缓和了,对贡存义也扭转了一些看法,这次崔惠平主动提议让贡存义接替他当乡党委书记,李智还以为是自己做工作的结果呢。
听了季克山的反映后李智很生气。贡存义这个样子,崔惠平还向他推荐升任乡党委书记,这不是故意拿一个乡的工作开玩笑吗?想不到他信任的乡党委书记,关键时刻会往火坑里推他。
下午崔惠平来了。他敲了敲门,李智喊了一声进来。看到是他,李智故意不理睬,低着头整理桌上的东西。桌上有各级领导写来的信,过去这些东西他是不避着崔惠平的,现在他要收拾起来。
崔惠平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坐在那里等李智开口。收清桌上后李智才问: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事儿吗?
崔惠平笑嘻嘻地说:我是来听批评的。李智问:我批评你什么?
崔惠平说:批评我太为领导着想,不为自己着想。
李智这回是真气了:你还有脸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你说说,你为我着想什么了?你给我推荐了多好的乡党委书记,那是为我着想吗?你这么推荐是什么目的,拿我李智当什么人?我李智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朋友吗?更别说党性原则,一个乡的发展了。
崔惠平低头听着,他知道必须让领导训斥够了才能解释。
李智忽然想到,崔惠平可能接受了贡家的好处。他越发严厉起来:你给我老实说,贡天华给了你多少贿赂?你他妈要是没拿人家的好处,能办这种混蛋事儿吗?
这回崔惠平认真了,他站起来:我以我的党性、人格做保证,绝对没有。不信领导可以让纪委审查我。
李智和他对视了片刻,相信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干?
崔惠平说:因为我不想给你出难题。李智说:这话怎么讲?
崔惠平说:这还用我讲出来,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李智说:什么意思,你莫非对我的人格产生了怀疑?
崔惠平说:不。我只是替你担心。你想想,省委书记给你打了电话,点名要让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你能不听吗?你不听,能在皮县干长吗?不用你张嘴,由我把这话说出来,还不是为你着想?我崔惠平要是为自己,才不愿从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呢,退下来的干部有几个心情愉快的?
李智坐下来,他的气已经消了。他问:你怎么知道省里给我打了电话?崔惠平犹豫了片刻才说:贡存义告诉我的。李智问:他怎么跟你说的?他说他们家已经跟省里说好了,地区黄书记也同意,刘书记还亲自给你打了电话,他也同意。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我也知道你很为难。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是个大难题。我本来想为领导分忧,倒分出不是来了。
李智说:我根本没想让他接你,这么大一个乡,又是你们小辛庄乡,交给他我能放心吗?我当时倒是想让他接季克山,交给你好好带带他。
崔惠平说:说实话,这时候我就有私心了。你想,他的目的是当书记,安排他当乡长,他能满意吗?他要是不满意,我再当书记,这个书记能当好吗?与其让他把我搞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让位呢。
李智说:他没给你许什么愿吧?崔惠平说:许了。让我在县里各科局挑地方,由他们去运作。只要我让出这个乡党委书记,他们一定让我有个满意归宿。
李智站起来踱到窗前,说:你口口声声为别人着想,看来还是为自己着想啊。
崔惠平说:可是,你知道我跟他挑的是哪儿吗?我跟他挑的是方志办,一个最没权的地方,我看透了,不想在政界干了。在方志办好好看几年书,做做学问,比什么都强。再过几年,我就该退了。
李智说:你能退,我往哪儿退?崔惠平说:李书记,你就答应了他吧。你顶不住他们,这些人势力大得很。我替你反复想了,就是你能顶住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你现在正年轻,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咱们皮县这些年发展也不错,再努一把力,就能进入小康县了。为了这么个人把这一切毁了,不值得,人生能有几个黄金时期?
李智说:谢谢你提醒我,你是不是把他们估计得太高了。顺便告诉你一声,省委刘书记并没给我打过电话,打电话的是陈厅长。
崔惠平说:那不是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