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无根令
作者:阿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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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雄第二天晚上到了他家。李智看见他进来,有些冷淡。爱人给他们送上茶,又端上果盘,轻轻掩上门走了。
赵亚雄笑呵呵地问:昨天回来是不是骂我了。
李智淡淡一笑:喝多了,回来我就睡了觉,哪顾得上骂你。
赵亚雄说:我今天是来请罪的,有什么气冲着我撒吧。
李智说:没什么气,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跟贡天华搞到了一起。
赵亚雄正色道:这话可冤枉我,我完全是替你着想。
李智说:也许你是好意,不过我真的很为难。他那个儿子在乡里没人缘儿,都不拥护他,你让我怎么安排?让他到别的乡去,他又不同意。
赵亚雄说:记得上次开会时我跟你说过,去年地委曾打算把你调到人大当秘书长,皮县一个神秘人物知道消息后,连夜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第二天才去了皮县。你知道这个神秘人物是谁吗?
李智问:谁。
赵亚雄说:就是贡天华。李智怔在那里。不可能。我倒觉得,那些风浪说不定是他兴起来的呢。
赵亚雄说:他们这些人,也能成事,也能败事,全看你怎么利用了。
李智问:他为什么要帮我?赵亚雄说:这就难说了。你们过去有点儿不愉快,他跟我说了。你拒绝了他,他不高兴,后来听说你也拒绝了别人,他就不在乎了。也许他知道了咱俩的关系,觉得我能劝你,才下决心支持你。
李智问:你跟他什么关系?赵亚雄说:他的小儿子贡存信,跟我女儿在省工业大学一个系。现在已经确定了关系。这事我们两家也是刚知道的。
李智愣了片刻,说:恭喜你啊,有这么个能通天的好亲家,你将来非官运亨通不可。
赵亚雄说:好啊,我跟你推心置腹,你还讽刺我。我不说了,告辞。
李智拉住他:别,我还得求你帮我做工作呢,既然你跟他是这种关系,我就好说话了。你劝劝他,让他别再往上拱了。他那个儿子不行,像小辛庄这样的乡,我真不敢交给他。他爱子心切我理解,这么搞反而害了他儿子。
赵亚雄说:你真糊涂,贡天华能轻易改变主意吗?再说他对贡家怎么发展,本来就有一本账,贡存义不过是这计划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劝动他。我劝你是为你着想。既然命运给了你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利用好?不是谁都能搭上贡天华这层关系的。
李智苦笑了一下:我说你怎么这么起劲儿呢。
赵亚雄说:昨天喝酒时,贡天华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贡存义的事情解决了,他就想办法帮你。你别以为这是跟你搞交换,他是真心佩服你。他在皮县经过了几任领导,觉得最有能力、最有事业心的就是你。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多这么一个朋友,对你有什么不好?
李智说:可是,你还记得咱们在常阳县时说过的话吗?
赵亚雄想了想说:在常阳说的话多了,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李智说:当时县委老乔非要提一个女的当副县长,咱俩坚决反对,最后终于没提成。那时你跟我说的什么?如果我答应了贡天华,你说,我跟当年的老乔还有什么区别?你还能看得起我吗?
赵亚雄说:那是九二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李智说:我看是人变了。赵亚雄说:时代变了,人就要变。你想不想干大事业?想不想有一番作为?那你就得先上去。如果提不起来,什么事你也做不成。就是这些看不惯的事,你也管不过来。老弟,话我已经给你说透了,哪个轻,哪个重,你再掂量吧。
说完,赵亚雄有些不高兴地走了。返回县里后,李智对秘书说:谁找我也不见。
过些日子,县里要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宣布各乡镇的领导班子。李智打算在会上讲一讲在干部任用上的腐败现象。这一段时间,他心里憋了很多话,想讲出来。他把自己反关在屋里,决定不用秘书,自己动手写。
写着写着,发现这个话并不好讲。过去,他有一千条理由反对赵亚雄的观点,现在又有一千零一条理由怀疑自己。不管他多么有正义感、责任感,都不能不正视这一点:保护不了自己,就什么也谈不上。
安排贡存义毕竟是小事,跟全县的发展一比,小辛庄乡又算得了什么?把这个乡交给贡存义,贡家也未必就想把它搞垮了。
他想象贡存义真当了小辛庄乡的乡党委书记,乡里的老百姓会怎么看,也许人们会不满,可是过一段时间,不满就会忘记。如果贡存义犯了错误,触犯了刑律,你还可以讲要坚决打击,毫不手软。
你仍然可以在大会上讲,反对任人唯亲,任人唯上。你仍然可以说,要抵制在干部任用上的腐败现象,要坚决反对买官、卖官、跑官、逼官。
你说一套,做一套,没有人追究你。讲话结束时,人们还会给你鼓掌,因为你满足了一些人的愿望,另一些人则是跟着拍手的。
可是,答应了贡存义,还有刘存义、王存义……你能都答应吗?你开这个口子,县里别的领导也跟着开,你堵不堵?堵,能堵得住吗?如果一个县的干部都这么安排,皮县成了谁的天下?
接下来的问题是,县里还有那么多正派干部,他们怎么办?他们以后怎么做人?怎么为官?走什么道路?
李智把笔扔了。自己还想不明白的事,怎么给别人讲?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市。平时他喜欢这么凭窗眺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让他莫名的感动。这些老的少的,花枝招展的,脚步匆匆的,就是他治下的老百姓。他们过的日子好不好,可能就在他一个念头的变化上。可惜老百姓决定不了他的命运,他的升迁掌握在上面人的手里。如果他当不成这个官,这些老百姓就不归他负责了。他就一边歇着去了。这就是赵亚雄的道理。
李智清晰地感觉着心里的痛楚,也感觉着自己的渺小。
过了一会儿,他又坐到桌前。他毕竟是个县委书记,他不会不懂得起码的是非标准。文章还得做下去,决心还得下。他的讲话只能是一篇正面文章,让县里干部听了增添信心的文章,不能是一篇让人灰心丧气的文章,更不能是一篇让人骂街的文章。
他决定,让贡存义仍然当副乡长。下了决心后,李智不愿意在办公室里呆着。他除了开会外,就到乡镇、厂矿里去。因为他怕看见那个红色电话。晚上回到办公室,他也坐在沙发上,不愿意坐在办公桌前。
他远远地看着那个红色电话,不愿意靠近它。
红色电话像一条猛犬,静静地伏在那里。现在,它安静的样子反而让李智有些担心,它应该响了,为什么还不响呢?人家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这分安静是不是意味着一份危险?
当电话响起来时,李智不是紧张,而是松了口气。它终于来了,等了这些天,终于把它等来了。
李智拿起电话,听见里面是爱人的声音。他很生气,说:你怎么打这个电话,不是告诉过你,让你打那个号码吗?
爱人说:白天打了那个电话,总没人接。李智说:白天我出去了。
爱人问:贡存义的事你们定了吗?李智说:我告诉过你,不要管县里的事。爱人说:我不是管县里的事,是不放心你。怕你上来愣劲儿不管不顾。
李智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行了行了,你别管了。
爱人说:另外我想告诉你一声。贡天华来过家里,我已经答应他了。
李智的脑子紧张地转着:你答应他什么了?
爱人说:我答应……我说你同意让他儿子当书记。
李智气得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皮县是你的吗?想了想他又问:他没有给家里留什么东西吧?
爱人迟疑了一下,说:……没有。这几秒钟的迟疑让李智产生了怀疑,又厉声问:到底有没有?
这一次爱人口气坚定起来:没有。绝对没有。
李智还是不放心,脊背上全是冷汗。他对爱人说:要是收了他的东西,你一定告诉我,这可不是小事。
爱人说:你放心吧,没有。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有个黑提包,他想留下,我给堵了回去。
李智跟她发脾气道:如果你拿了他的东西,就是害了我。你想一想,皮县是能让我们拿着做交易的吗?
爱人听他发够了火儿,幽幽地说:行了,你也别生气了。他拿了一个提包,我没有留,还拿来一些营养品,我留下了。既然你不愿意,我负责给他退回去。是赵亚雄的老婆领着他来的,我再还给赵亚雄老婆就行了。
李智说:现在就还,还了以后立刻打电话告诉我。
爱人说:我不是想要他的东西,是怕得罪他。李智你想,自从地委王书记调走后,你在上面还有什么人?皮县这么复杂,你上面没根子,下面再得罪了贡天华这样的人,上下一齐挤你,你在皮县还能呆得住吗?
李智说:好了,好了。赶紧把东西还回去,再给我来个电话。
红色电话又响起来。李智拿起话筒才知道,这才是他又盼又怕的那个电话。
陈爱兰的口气很温和: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休息,不好意思。刘书记开会去了,我一个人睡不着,又想起了你们小辛庄乡的事。怎么样,那个班子定了吗?
李智说:还没定。不过,我已经有了想法,正要给你打电话汇报呢。
陈爱兰说:好,你说。
李智极力把话说得委婉、诚恳,他说:陈厅长,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到他们乡去了一趟,跟下面也做了工作,打算让他担任乡党委书记。可是,下面对他反映太大了,乡里主要领导都有抵触情绪。他自己说话又不注意,到处跟别人说他的职务是省领导说了话的。这一来,下面又产生了逆反心理。要是安排他,其他领导都不愿意在小辛庄工作,把主要领导都换了,工作又要受影响。我实在不好下这个决心。
陈爱兰没有说话。李智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一次小辛庄乡的班子先不动,我先做做下面的工作,以后再给他寻找机会。
陈爱兰说:考察也有个观点问题。我下去听见的情况,怎么跟你正好相反呢?是我调查得不细?
李智想解释,陈爱兰打断他说:你不要再解释了。你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是好的。我的意见仅供你参考。反正我们老刘也当不了几年省委书记,他退下来,我们就是老百姓。
李智说:陈厅长,你不要……李智想再解释,那边“咔嗒”一声,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李智几乎一夜不眠,开始是等爱人的电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好往家里打。家里的电话总没人接。看来爱人出去还没回来。他只好躺在沙发上等着,半夜里朦朦胧胧刚睡着,电话终于响了。
李智拿起话筒,爱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已经把贡天华的东西还了回去。贡天华还没走,她和赵亚雄的老婆赶到九洲宾馆,把东西硬留下了,贡天华很不高兴。爱人说:这回咱们把他得罪苦了。
李智说:得罪就得罪吧。爱人说:你等着吧,皮县安定不了。随着爱人的话,种种凶险在他脑海里出现,他设想着一个又一个应对之策。天亮时他发现,所有的设想都是那么笨拙,失眠已经使他的智力降到了最低点。他还来不及懊丧,就听见外边门响,秘书已经来上班了。
他把写好的讲话稿交给秘书去打印,然后一个人离开了办公室。
他手里拿着一本皮县县志,上面的名宦篇里记载着从元至清,皮县的五十多位县令。他想研究这些人在皮县的得失和他们的性格、命运。他发现,那些经常违拗上级的,大都没有好下场。
县委办公大楼后面,有两排平房,一排是县文联,一排是县地方志办公室。李智走进方志办的资料室,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站起来,他说:李书记,你怎么来了。
李智说:老魏,我来给你还书。老魏说:你打个电话,我去办公室取就行了。
李智说: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老魏原来是县中学的语文教师,前几年因为某学生自杀受人诬陷,被开除了公职。李智到皮县后不久了解到他的情况,指示有关部门查清了他的案子,平了反,又把他调到了方志办工作。老魏非常感激他。听说他有事要让帮忙,老魏说:李书记,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尽管言声。
李智这时又不好说了。沉吟了片刻,他问:你知道咱们县最近要调整乡镇领导班子吗?老魏说:知道,这事在县里早嚷嚷开了。
李智问:人们都怎么说?
老魏说:人们都说,贡天华的儿子这次要提拔为小辛庄乡的党委书记。还说为了这件事,贡家给你送了二十万元。有些人甚至说,县委调乡镇班子,就是为了收礼。有一个顺口溜说:要致富,提干部。李书记,这都是那些提不起来的人瞎编的,你别生气。县里没几个人相信这话。
李智说:我找你就是这事。你立刻给省委刘书记写封检举信,就反映我收了贡家二十万元现金,要提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
老魏愣了:李书记,那不是害你吗?我老魏决不做这种事。
李智说:这不是害我,是帮我。就照我的话做吧,详细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写的时候用繁体字,多用些文言,但要把意思说清楚。最后不要属真名。你把信直接寄给省委田俊涛秘书长,他肯定会转给刘书记。记住,这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说,也不要跟家里人说。
老魏点点头。
李智再一次说:要快。老魏说:你放心吧。
临出门时李智又说:将来你续写县志的话,把这件事也写上。不过,现在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一周后,省委刘副书记打电话给李智,说:我这里收到一封信,说你收了贡天华的巨款,要提他儿子当乡党委书记。李智说:刘书记,我向你保证,我们县从来没打算提贡存义当乡党委书记,不但我没有,别的常委也没有这想法。
刘书记说:那我就放心了。容易地委正准备提拔你为地委副书记,材料刚报上来,这时候你不能给我出任何事情。明白吗?
李智说:我知道。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