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拉长苦短的生命

作者:陈 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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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我回到我们工程处里还未超过四点。南方的日头刚刚偏西,正是各行各业大干快上的好时光。我叫出纳开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由我去银行直接提取。她问派什么用场?我简要地叙说了孙立宇的遭遇,并告诉她我们三人明早赴上海。她说王处长来过电话,不准我领取大额现金。
  我不想跟她费口舌。是的,同她争论没有结果。我立刻打电话给王小宝,叫他指示出纳开支票———机票都到手了,不同意也得开!然而,这次我太低估了王小宝的水平,他的水平超然于人类之上,像寒风一样在高空飘忽不定———他关掉了手机,叫你发呆发傻,以至于一切的计划全部落空!
  不,他不是有意关机,而是手机电力不足,暂停使用。是的,就是这样!还能怎样呢?我打车赶往医院,试图当面向他讨个说法;要是因为伤了他自尊心而卡住我们去上海的资金,那我愿意以九十度的姿态朝他鞠躬,再磕一个响头,磕在他肥壮的屁股上也行,只要他在五点以前通知出纳开支票。或许,他拿得出两万现钞,所以不让我白费力气跑银行。总之,他不会刁难我,刁难我对他有害无益;晚上他会把两百张百元大钞捆成一包,虽不情愿但还是递给我,就像麻将桌上的输家一样。
  实际上,我是头号输家,输得干净彻底,连块遮羞布都不剩,赤裸裸地站在病房里。赤裸裸,是灵魂还是肉体,这无关紧要。我慢慢向病床靠近,向吊着盐水和血浆的孙立宇送去我的羞愧,因为我的羞愧无地自容。
  护士小姐做好最后一项护理工作,退出去之前问道:你是不是他的亲戚?
  我们没有丝毫亲属关系。
  既然如此,护士小姐只允许我看望一会儿。
  我不清楚这“一会儿”到底是多少时光,所以尽量把“一会儿”拉长,就像我们都在拉长自己苦短的生命。现在,病房里只有两个人,我呆立着,孙立宇平躺着。寂静无声。不对。死,才寂静无声。而我分明活着,起码是我的羞愧在他的身上游动,像蛇一样游向他的左脚踝之下,一点一点盘踞起来……
  据说,孙立宇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恢复知觉;到那时,他发现自己被锯掉了一只脚,会不会像利箭一样射出去,带着我长长的羞愧射出这个痛苦的世界?我难以想象明天太阳升起时病床上的情景。但愿他明日仍然像现在这样,平静地躺着,有葡萄糖、维他命、血浆吸收,有护士小姐来护理,还有,一小片阳光照耀着残缺不齐的肢体。我忽然觉得,在医院这个拯救肉体的舞台上,自己多余得像一只漏底痰盂,供人家吐口水也不要。
  我去退飞机票。
  由此看来,我还是有点用场可派的,那就是扮演一个跑龙套的丑角,让王小宝放声大笑。医生说他早就离开了医院,那么,我同他通电话时,他有可能正钻在某个小妞的怀抱里,给弄得垂头丧气,就信口编造一套谎言。其实,他已经在孙立宇的手术单上签了字,明知那只脚将被截掉。此刻,他躲在哪里暗暗发笑,我不想知道,或者说,我根本不想与他联系,他的手机开着也罢,关着也罢,跟我无关。甚至,我不同王小贝联系,我同任何人都懒得联系。你要知道孙立宇的状况,自己到医院里去看吧———他只是短缺一只脚,就像螃蟹给折断一枚小爪子,其他都好得很,不掉价,也不影响娶妻生育,繁殖苦难的后代。
  我乘上出租车,惟一的愿望是“上航”售票处不要在我到达之前关门。作为一个输家,这三张机票钱如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得牢牢抓住不放,给自己的良心买件避寒的冬衣———让孙立宇感到一丝人情的暖意。一个多么愚笨的办法!但像生命一样真诚。我一看手表,相信时间能使我实现这个愿望。前后两次离开医院,中间只隔了三个半小时,而大夫的动作是那么的神速,技术是如此的娴熟,完成了一整套截肢手术,真不愧为一流的医院一流的设施一流的医师一流的服务一流的效率。
  当我损失掉一点退票费之后,西边的晚霞自作多情,朝码头上空飘移过来。我依靠于一株椰子树,在灰尘和鸥鸟之中,听着一家酒吧里传来萨克斯曲《回家》,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是的,无家可归。对面,鼓浪屿的美丽风姿正在消隐,沿岸的霓虹广告发出了占领夜景的信号。人远天涯近,一轮明月在心灵的视野里徐徐升起,惟有影子伴随我,消磨着时光。我不是替孙立宇悲伤,而是为自己难受,一种说不出原因的难受,真正的难受。
  呼机叫了三遍,我才去找公用电话回话。王小宝在“沙杨娜拉”等我,叫我立即过去。其实,我和他只隔一条街道。他要兑现中午的诺言,请我吃生猛海鲜。而我猜想,他被某个小妞吸光了精气,需要补充些酒水和蛋白质。见面后,他没有回避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说他把小妞包了两个钟头,地点就在三楼的小房间里。我想问,那段时间孙立宇正好在被医生锯脚骨,你王处长有没有感到什么部位不舒服?他紧接着解释道,他很困,睡了一觉,所以到现在才呼我;又说,那个小妞下水时光虽不长,但挑逗人的本事就像调节煤油灯,黯下去了又被捻亮,叫你始终处于火烧火燎的亢奋状态。不过,他也老实承认,一觉醒来全身疲软,腰部隐约胀痛,腰子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如果我有兴致,他可以把那个小妞呼过来,让我接他的班,因为他实在干不动了。我叫他去买些上等鹿茸片来泡酒喝,恢复干劲立竿见影,鼓励他晚上继续干,一直干到天亮也不伤元气。他避开我设置的要命的圈套,把话题引到孙立宇身上,说他吃好晚饭得去医院陪夜,使病人明早醒来有个安慰。
  我冷笑一下之后就默不作声,让他去唱独角戏。而他脸色发青,老是出汗,不断地用餐巾纸擦拭着;他的心虚,可以从他的汗液中看出,也可以从他嘴里的气味中闻出。总之,他愚弄人的手段并不高明,充其量是江湖郎中的把戏。上桌的菜有扇贝、红螺、竹节虾,还有海参香菇汤。要是在平时,我一口气能吃下这些海鲜的一半;而此刻,我的胃口张不开,于是,我玩着剥虾壳,剥了一只又一只,把虾仁都扔在盘子里。
  王小宝一边喝着加饭酒,一边用调羹往嘴里灌着海参汤,神情十分贪婪。这时,一支凄伤的乐曲好像踏着地板一步一步向我们的桌位走来。
  小陈,你肚肠里爬动着几条蛔虫,我看得清清楚楚。难受是肯定的。王小宝点燃香烟,猛吸了几口,继续说道,其实,我心里苦得没法说。你知道我来玩小妞,要么是特别高兴,要么是特别伤心……
  不管怎么说,你欺骗了我!错了,小陈!你买到飞机票后,医生已经在动手术了;我想让你赶到医院也没用,所以……手术单上是你签的名,没错吧?你抓着这点来生我的气,那就更错了。我问你,当公安人员向你亮出逮捕证时,你不签名,就不让你吃手铐了吗……照吃不误!同样,医生说那个小家伙的脚必须立即锯掉,你有什么法子保它?
  医院总不能强迫做手术吧?你是说我们把病人转往上海,叫这里的医生丢光面子,出尽洋相?可以,完全可以!但你的饭碗就得当心了———他们会向建委告密,说你出了恶性工伤事故,非但不及时上报,而且还转移目标;这样,停工整顿的命令不出三天就下达到顺安工地,我们跪下求饶都来不及了。
  医生告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因为他们得不到好处了。我叫他们把手术做得好一点,塞了五千红包啊!小陈,你做过生意,应该明白病人就是医生的客户这个道理,而客户一走,等于失去了到手的赚头,不狗急跳墙才怪哩!再说,孙立宇的脚确实保不住,去上海也是白费财力和精力,这是主任医师下的结论。机票退了吗?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小陈,我有苦难言,只好来找小妞发泄……总之,这桩事我没有做错,你更没有做错,要说谁做错了,那就是老天爷,不该闭着眼睛把灾难乱扔到工地上。我要保住大伙儿的饭碗,只能让他在这里接受手术。
  我往王处长的杯子里倒满酒,然后我们干了一杯,相对而坐,面面相觑。他脸色略有转变,透出一些红晕,但眼睛仍发不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上海还是要去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当然是个把月后,给孙立宇去配只假脚……
  在孙立宇装配假肢期间,陪同并且照料他生活的是他老家来的女朋友。假如我少了只脚,远在杭州的小情人会不会来护理?我不敢设想。那个来自安徽的小姑娘,我从未见过,她去预购回老家的火车票还没有回来;但愿她晚些时候返回,因为我不想见到她。我想,一个残废者的恋人,面容肯定是哀伤的;她挽着男友踏上归家之路时,留给我的伤感必定十分沉重———不,不必到那时,现在我已经感受到有东西压向心头,压向我整个的灵魂;而我的灵魂在哪里?我怀疑自己的灵魂已被无情的生活注销,像尘埃一样飞扬于空气之中。
  ———小孙,看看这份协议书,如果没有意见,那请你签个名;钱,我带来了。
  孙立宇接过两份同样的协议书,认真地审阅起来。
  我低着头,我缺乏观察他表情的勇气。这份协议书是我按照王小宝的意图拟定的,大意是一次性赔偿孙立宇人民币两万元,他不再追究我们的任何责任,并且从签订协议之日起双方断绝一切关系。
  有关他在沪安装假肢的费用、这段时间的工资以及营养补贴,都已经结清,而我又擅自做主,把他俩回家去的路费也给加在了营养补贴的白条上。
  孙立宇对协议书没有提出异议,他把签下名的那一份递给我,还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小孙,回家有什么打算?
  ———有了两万本钱,我可以开一家无线电修理店;现在我们那儿的家电多了,估计生意不会太差。陈副处长,我会牢记你的恩情!
  我会牢记你的恩情,他说。
  他这样一说,微微笑起来。我将两万现钞交给他,叫他点个数。他把两沓钞票搁在手上,掂了掂,又放下,笑出了声音。
  至此,我的任务全部完成了。我的任务是摸他的胸肌,检验他的身体素质,然后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民工,丢掉一只脚,然后又让他装上一只脚,得到两万现钞,即将变为一个无线电修理工。但他却笑了,他掂了掂两万钞票的分量之后,笑出了声音,一种怪怪的声音。这间屋子应当会说话,至少是三言两语,让我听明白他笑声里的全部意思。
  ———小孙,我还有事……以后常联系吧。我起身告别,不过没有忘记为自己的良心买件避寒的冬衣———装于信封里的三张机票钱插进了他的衣袋。
  他握住我的手,好像舍不得我离开。我必须尽快离开,带着他怪怪的笑声;是的,这笑声更大了。而我的手,突然觉得,紧握着一只脚———那么的温热,那么的壮实,就像曾经在阴风冷雨中摸过的胸肌……
  〔责任编辑 那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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