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12期
人生瞬间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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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三和周萍过了三年幸福生活。他们养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旺旺。儿子出生后,老三的负担加重了,周萍仍没工作,而老三一下子得养活三口人,光靠那点工资是很难养活三口人的。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些工人由于在厂里怄了气,或者与厂领导关系闹僵了,率先离开了工厂。他们开始了自己办厂的生涯。老三所在的工厂就有两名工人由于在提级上受到厂领导刁难,与厂长吵了两架后就索性停薪留职,利用迎宾路小学的几间破房子办起了一家模具厂。老三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就去那家模具厂打工,常常要干到深更半夜。
八十年代中期,县城跳舞的风刮到了我们镇。于是镇上的年轻人就纷纷喜欢上了跳交谊舞。先是这家工厂、那家单位把会议室改成了舞厅,对本单位的职工开放。后来有几家舞厅索性对外营业,自然就出现了舞厅爆满的情况。跳舞的人成群结队。于是街上也相应有了几家舞厅,有两家舞厅还装修得很漂亮,走进去跳舞的年轻人自然就络绎不绝。
一些能跳几步慢三或伦巴的男女开始邀周萍跳舞了。他们觉得周萍应该学会跳舞,他们说跳舞很好玩,跟着旋律起伏真是愉快极了,一个下午一闪就过去了,一个晚上不晓得讯就过去了。不晓得讯是镇上的土话,也可以说讯都不晓得,两者都是表示很快的意思。周萍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很漫长,用我们的话说叫做"不得完",就是不得它结束的意思。时间在她身上变慢了,对于一个无聊的人来说,时间会在她身上放慢速度。老三的一天都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但周萍却不得一天完。周萍生了孩子后,身体迅速就得到了恢复,这是她为了保持体形不愿意奶孩子的缘故。她看见人家一对对地去跳舞,心里就痒痒的,好像别人得了路一样。得路也是我们镇上的土话,有占了便宜的意思。
有一天下午,周萍午睡醒来,懒懒地站在门口,见街上的两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便问她们到哪里去,因为她心里痒痒的也想出去玩玩了。一个女人对她说:跳舞去,去吗?
我不晓得跳舞,周萍说。我教你跳就是了,又不是跳芭蕾。那女人回答她说。
周萍去了,也像她们一样打扮了一番,然后三个女人进了镇电影院的舞池。那两个女人一个叫黄妹子,一个叫刘妹子,很早就出来跳舞了,她们对跳舞情有独钟,因为她们热爱舞场的这种气氛,喜欢听圆号、小号和黑管吹奏舞曲,喜欢跟着慢三或快三舞曲翩翩起舞。她们觉得这是人间的一大享受,假如碰到一个男士会跳的话,那就更是人间的享受了。她们认识很多跳舞的男士,她们一走进去就有男士邀她们跳舞,很快又有男士走过来邀周萍跳舞。周萍不会跳,但那些男士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她跳,马上又带她跳,要她踩着节拍跳。周萍很快就学会了跳慢三,马上又学会了跳伦巴。周萍很兴奋,这个男士刚刚走开,另一个男士就跑上来邀她跳,她简直应接不暇。一个下午真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第二天下午又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第三天下午还是不晓得讯就过去了……
舞场里的女人跳舞都穿得很时髦很漂亮,周萍立即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落伍了。光裕里的那两个沉迷于舞场的女人,开始为她的衣着操起心来。她们给她设计时装,判断她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好看,给她当参谋。于是周萍上裁缝店做了两套时髦衣服,穿在身上觉得自己靓丽多了。在她怀旺旺的时候,某些男人的目光离开了她,现在这些目光又回来了,盯着她看,又觉得她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了。
哪里去?我不准你去。老三见她晚上也要出去跳舞,就阻止她去。
我已经同黄妹子和刘妹子约好了。周萍对老三说。
跟哪个约好了都不能去,老三说,你要在屋里带崽。
黄妹子和刘妹子来邀她,被老三断然拒之门外。她不去,老三对两个女人说。你们去吧。他又回了句:你们以后不要来叫她了,招呼我发宝气就是的。
黄妹子吐了下舌头,表示不理解。刘妹子却说了句:鬼相样子。
周萍从屋里冲了出来,我要去,她说。老三大声吼叫:你敢去,你去了就莫回来了。
那天晚上周萍果然就没回来。她跳完舞,在街上缓缓走着,走到油义巷里敲开了母亲的房门。第二天一早,老三跑到油义巷岳母家去寻她,她睡在床上还没起床。
罗平于那天早晨起来,觉得自己手的握力很大,他试着用手握着椅子把,椅子把似乎都被他拧得叽叽响。罗平觉得老易这狗娘养的是太欠揍了。他觉得他该干一件鱼死网破的事情,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他想他今天要打这狗娘养的老易一顿,让他进医院去躺一个月,或者躺半年也行。他二十多年没打过架了。回想起来,他只是在小学打过架,而且吃亏的是他。那个跟他打架的同学是个留级生,一拳把他的左眼睛打出血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打过架了。在大学里时,他曾同一个男同学于体育课中打篮球发生了争吵,但只是摆开了准备打架的架势,并没真的打架,同学拉开了他们。唐丽丽见他攥着椅子,站在窗前仰望天空,天空上有一抹橘红,那是朝霞的光辉。唐丽丽说:我要走了。
唐丽丽要赶到县城上班。县城距黄家镇七公里,每天都有公共汽车和私营中巴开来开去,倒也方便。唐丽丽在电视台上班的时间相对松散多了,八点钟去上班也是去,九点钟去上班也是去,十点钟到台里露面也没有人说她。这是大家都这样,也就约定俗成了。
唐丽丽又说:银丝卷我已蒸好了,快去洗脸漱口吧。
我就来。他仍然望着天空。唐丽丽走过来,对他温柔地一笑,算了,别想那么多,就当楼下住了个神经。她不屑道。有什么办法?等我们台里的宿舍建好了,就搬到我们台里去住。
身为漂亮女人的唐丽丽有着正常的性欲,对丈夫有着正常的性要求,与丈夫做爱,她每次都积极配合,这是她自己也有对高潮的渴求。但她昨天晚上没有进入高潮,正当她的快感向高潮的方向突飞猛进时,地板上突然嘭地一响,这破坏了她做爱的情绪,于是高潮感觉跑掉了,变得麻木了,且烦躁的模样看着窗外暗幽幽的苍穹。而他亦如此,只是勉强完事,却没有那种完事后舒筋展骨的美好感觉,有的是迎面扑来的烦恼。他觉得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你们台里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建好?他问唐丽丽。
县电视台确实在建宿舍,建在县城边上的鱼场旁,是一栋六层楼的建筑,现已建到了五楼,年底就可以交付使用。唐丽丽可望分到一套两居室。年底,我问了。唐丽丽回答说。
还要等到年底?他感到时间还很漫长。唐丽丽说:年底能住进去就不错了。
我要搞他一顿,罗平回答,我不搞他一顿我不是人。
唐丽丽晓得他是指老易,就说:算了。他是个很无聊的人,他就是要逗你跟他斗。
我会跟他斗的,罗平尖声说,我要搞宝他,反正年底就搬到你们台里去住了。
唐丽丽有很多烦恼,其烦恼的主要来源便是楼下的老易。她心里一百个不屑于用正眼看楼下老易,又一百个恨老易。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讨厌的男人。她甚至想让她哥哥叫上几个流子冲进老易家来一番打砸抢。但她又晓得这样做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搬家,搬到这个讨厌的男人鞭长莫及的地方。她跟丈夫一样烦恼,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深想丈夫的话。她说:洗脸漱口去吧,莫站在这里七想八想了。
我们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就是健毛。一九八六年,健毛买了一辆玉河土狗子。于是你就可以看见他时常蹲在门口修车,而左近就飘扬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我那时还住在光裕里,当时学校里我住的这幢楼还没建。那时候健毛还没结婚,但有一个姑娘与他同居。那个姑娘住在离光裕里不远的迎春路小学里,叫福妹子。福妹子个儿高挑,生一张看上去不讨厌的脸蛋,但长相只是一般。福妹子原来也是在镇街上玩的妹子,在镇街上玩的妹子当然就不能叫做淑女,品行上是要打点折扣的。福妹子喜欢健毛也就在情理之中。但健毛心里仍装着住在油义巷的周萍,尽管周萍同老三结了婚且生了孩子,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想搞这个女人。健毛发了点财,他包了一个土方工程,叫他的几个弟兄一并去做那个工程,赚了点钱,当然就买了这辆常常要他蹲在门口修的玉河摩托车。你除了看见他常常在门口修这辆矮塌塌的铁马,还偶尔能看见他推着这辆铁马在街上走,那是玉河在他胯下成了死狗子,他不得不推回家去。但更多的时候你是看见健毛乱骑着这辆铁马在街上乱飙,时而在你面前猛地刹住,忽然又扬长而去,抛下一线散乱的黑烟让你羡慕。
最羡慕他的当然是周萍了。在周萍同老三结婚时,健毛还只是在街上打流的流子,现在健毛成了包工头,骑着铁马到处谈生意接工程,这让周萍觉得他真潇洒。她没想到健毛会有这么大的出息,现在晓得了,然而她却是老三的老婆了。有一天,她去镇百货商店扯了块花布做衬衣,回来的路上,健毛将铁马停在她身旁。上来喽,健毛说,我搭你回去。
玉河的车身很短,要坐只能紧挨在一起。她可以走回去,因为并不远,走个四五分钟就到了。但她还是选择了坐摩托车,这纯粹是出于好玩的心理。他开得很快,但又猛地一刹,她的身体撞在他身上。她吓得抱住了他。健毛觉得这很有意思,于是说:我带你兜兜风吧。健毛骑着摩托车带她沿着迎春路骑到头,又拐上迎宾路,又把迎宾路骑到头,然后上了去县城的公路,见上岭就冲,下岭反而骑得更快,简直像开飞机样地俯冲下去。周萍吓得要死,紧紧地抱着他。健毛觉得这种感觉真好。健毛说:好玩吗?
心都被你吓出来了,周萍说。健毛笑笑,他要的就是她的心。我喜欢你坐在我背后抱着我,健毛说。
周萍脸红了,因为她没想到健毛会说这种话。她说:健毛,我是有夫之妇了。
那又怎么样?健毛说,有夫之妇可以变成没有夫之妇。
周萍没说话。健毛又说:老三这人我最看不起了,他从小就怕死了我。
周萍说:健毛,我们回去吧。我还要带你玩一玩,因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健毛,回去吧。你太猛了,我不敢坐你的摩托车了。
健毛叹口气,将摩托车掉头,一脸挑衅的样子把周萍送到老三家门前。老三看见了,脸上很不高兴。周萍却觉得这没什么。她说:这有什么?他顺路带我回来。
别人带,我无所谓。他带,就不行。老三红着两只眼睛说,要吵架的样子。
周萍说:你心眼太小了。
老三不服气,我心眼小,不错,但我这是出于爱你关心你。要是我不爱你,不关心你,随便你跟哪个去跳舞,随便你坐哪个的摩托车。那这个家不就散了?
散就散。周萍说,你以为我蛮稀罕。那天是他们两夫妻因健毛而第一次吵架,吵架的结果是那天晚上谁也不理谁。
学校里紧挨办公楼有一处工地,原来这儿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旧教学楼,现在把这个教学楼拆了,准备建一栋体育馆。因为黄家镇中学被定为县里的重点中学,在硬件上就得有所突破,不然就达不到重点中学的规模。工地上扔着很多钢筋、水泥、砖头和树木。罗平是美术教师,那天上午他第四节有课。一、二节课时,他曾去教学楼找过老易,想跟他理论,但他没找到老易。上第三节课时,他回了家,回家拿备课夹、粉笔盒和范画。他再次出门时,就在那处工地前碰见了老易,当时第三节课还没下,操坪上和林阴道上也就没几个人。老易见他迎面走来,便把头低了下去,装作没看见他。罗平怒火万丈,想想这些天里,他什么都依他的做了,椅子凳子都钉了橡皮,塑料拖鞋也依他的意见改成了布拖鞋,并且在家里走路也十分小心,生怕这狗娘养的又心生意见,然而他还要破坏他内心的宁静!他喝住了他。
喂,你站住。他吼住他,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害你,你为什么又要搞!
老易看他一眼,想走开。罗平骂道:我捅你的娘。
老易觉得自己的娘很重要,不能随便给人捅,就猛地来了个狮子回头,抓住罗平的这句话警告说:你莫骂人啊。我就不是好欺负的。
你是一筒哈卵。罗平大声骂他说。哈卵就是蠢卵的意思。这是骂人骂得很猛的话,确实不应该出自身为美术教师的罗平之嘴。老易从来就没把自己视为哈卵,当然也没有人把自己视为哈卵。老易走前两步,仗着自己个儿高,冲罗平火道:骂人打嘴,打了无鬼。你有胆子再骂一句。
那一瞬间,罗平的脑壳里充满了毒素,那些毒素是因恨激发的。那个片刻,罗平就是想同老易打架,有一个恶狠狠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那就是揍一顿老易。罗平指着他的鼻子进一步骂道:你是一筒乡里哈卵。
老易还是不敢打人,但他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他一把逮住罗平的胳膊,走,我们到校长办公室去。那情形,好像他是抓着一个捣蛋的学生。走,我们到校长办公室评理去。
罗平踹了老易肚子一脚,老易给了罗平一耳光。罗平将粉笔盒砸在老易脸上,老易的鼻子顿时出血了,因为那只粉笔盒是白铁皮盒,且是砸在老易的鼻梁上。老易摸了下酸疼的鼻子,见到血从鼻孔里淌了出来,就道:哎呀,你不但骂人,还敢打人啊。说着,他对着罗平的胸膛就是一拳。罗平一转身,见地上有一根三米长的螺纹钢,便拾起这根螺纹钢,举了起来。老易没跑开,他以为罗平只是吓唬他,大声说:你敢打。
罗平对我说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一片白雾,思维受潮而短了路,根本就没考虑后果。他手一抡,一铁棍朝老易的脑壳上劈去,老易惨叫一声便软软地倒下了。罗平见老易倒下了才感到懊悔,思维这时候又恢复了,就仿佛停电了又来电了一样。他感到了后怕,忙把铁棍一丢,瞧了眼走过来的同事,捡起备课夹和范画,上课去了。
健毛半年后丢掉了那辆时常要修的玉河,买了辆雅马哈100,日本车。他更威武了,一辆摩托车在光裕里油义巷里擂来飙去。那时候改革开放还不久,全国人民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法制一类的东西还没跟上来,一切都是乱搞的。健毛在那个乱搞的时代里自然就成了乱搞的英雄。这话也许应该是这样说,在八十年代初至中期,知识分子还没下海,还站在岸上观看,权衡利弊得失。而像健毛一类的人却像海鸥一样在海面上拍打着翅膀,击起了一些浪花。他们永远也到不了海洋的深处,因为他们没什么文化也就没什么眼光,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当前的利益。事实证明,在九十年代末的今天,当年发了财的那些社会流子、劳改犯们如今一片汪洋都不见了。知识分子一下海,他们就不堪一击了。培根先生说:知识就是力量。如今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真正体现出其价值了。丢开商海不说,看看海湾战争,看看科索沃地区战争,不就是在打高科技吗?那些经博士、教授和研究员研制出来的飞机、导弹,精密到了那种程度,在远隔数百上千里的海上发射,想炸哪栋楼就炸哪栋楼,这不令人可怕么?
健毛在那个年代做土方工程,接一个又一个的业务,自然就比一般坚守单位的工人和干部发得快。他当然就是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他的身边就有了一些光裕里和油义巷里的年轻人,他们都尊称他:健毛哥。
健毛有一天中午坐在门口抽烟,看见周萍和黄妹子、刘妹子一并走来,都穿着大摆裙和束腰的衬衣,花枝招展的。健毛就朗声道:到哪里去喽,你们?
跳舞去,黄妹子尖声说。去不?健毛瞥一眼周萍,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一脸有心事的样子,就感觉很惬意地一笑:去。你们到哪里去跳舞?
电影院,刘妹子说。健毛自然去了。健毛只跟周萍跳,把周萍抱得紧紧的。健毛在一支舞曲完毕时,很用劲地亲了周萍的脸蛋一下。周萍说:别这样,我已经有老公了。
健毛斩钉截铁道:随你有什么,我都喜欢你。你就是有八个老公了,我也爱你。我还在八岁的时候就爱上你了。我爱你都爱了二十年了。
健毛有资格说这句话,他们是彼此看着对方长大的。周萍没说什么,但脸却红得像桃子。
跳完舞,健毛就用摩托车驮着周萍先一步跑了。他不是要回家,而是驮着周萍向县城奔去。周萍害怕了,扬言要跳车。但健毛没有听她的恫吓,他晓得她不敢跳。他骑着摩托车直奔到山上的一片橘树林前,将车停了。我们在这里吹吹风吧,他说。
山风吹拂着他们,很凉爽。四周没有人,只有无限美丽的夕阳。夕阳将红灿灿的光辉涂抹在周萍的脸蛋上,使周萍显得异常俏丽。你真美,他盯着她说。
一只鸟从两人头上飞过,发出吱的一声。他猛地抱住了她。这里没有人,只有树木和花草,再就是飞来飞去的鸟儿。他可以恣意地亲她。她起先还反抗他,想推开他的吻抱,但随后就不反抗了,她的身体软了,软在他的怀里。她娇声说:你真坏。
他说:我就是要坏。
橘树上的蜜橘此刻还只有板栗大一个,但橘树释放出来的那股清香却把两人熏醉了。
六罗平因那个瞬间的恶念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人生有很多个瞬间会产生恶念,产生杀人的念头,产生轻生的念头,产生抢劫、偷盗或强奸的念头等等。这些都是恶念,假如你挨一挨,也许这个恶念就过去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就是我们说的,关键是要把握好自己。恶念是你脑海里的一只狂犬,假如你放纵它,它就要伤人,反过来又伤了你自己。就像我们说的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一样。假如那天上午罗平没碰见老易,也许老易就不会挨那一铁棍,就不会死。但老易命扫,偏偏就在那个时刻出现,而罗平在那一瞬间脑海里充满了要打他的恶念。那个恶念一旦付诸行动,就导致他走向了深渊。
罗平并没想到他那一铁棍要了老易的命,他只是觉得他那一铁棍打下去时有蛮重,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上完课,他走出教室,向宿舍走去时,他看见一大堆老师和学生站在办公楼前说话,议论着什么,见他走来就都抹下了脸,只有一两个年轻老师对他笑了下。他估计他们是在议论他,他很高傲的样子向前走去。他没看见老易。回到家里,他有些不安,明白自己闯了祸。他深觉自己太冲动了,现在后悔也是空的了。他站在窗前望过去,办公楼前仍然站着那堆人。他不晓得老易已被学校里的那辆卡车送往了镇医院,而就在他站在窗前偷偷俯瞰办公楼前的那堆人时,老易已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学校里报了案,中午时派出所就来了两个民警。他们直奔罗平家,罗平当时正在吃面,我也在他家吃面,因为罗平打了人,我来询问情况,罗平就留我吃面。他感觉自己犯了错误,所以更需要声援。罗平正咬着一口面时,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前,当时门是开着的,只把纱门带关了。其中一个高个儿民警把纱门拉开了,拉长脸瞪着我和罗平。
哪个是罗平?高个儿民警问。
罗平说:我是罗平。
高个儿民警严肃着脸扫一眼罗平,跟我走吧。
什么事?罗平脸色白了,瞅着民警。到派出所去,另一个矮个儿民警厉声说。罗平一脸凄惨地看我一眼,起身,步入厨房抹了下嘴巴,走出来,看着两个民警。高个儿民警说:你妻子呢?
她在县电视台上班。高个儿民警又说:那你自己把你的换洗衣服、毯子和被子都带上。快点。
罗平走进卧室,匆匆收拾着东西。我也走进去帮他收拾衣物,罗平一脸软弱和凄惨,目光惊恐不安。我完了,我完蛋了。他对我说,呜呜呜哭了,哭得很难看。我完了,我并不想这样,我好后悔的,呜呜呜我真的好后悔……
我十分同情他,我也很难过。我说:莫哭了,罗平。
罗平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涕泪横流。我我好害害害怕,好后后悔……
矮个儿民警瞪着他说:现在哭已经晚了,哭也不解决问题。走吧,走吧。
两个民警把罗平带出了这间对于他来说等于是地狱一般的房间,下了楼。楼下有一辆警车,他被两个民警押进了警车。警车在众目睽睽下开走了。
周萍与健毛的暧昧关系,慢慢地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我们都晓得《增广贤文》里面的那句名言: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不做,也就不会有事情发生。健毛与周萍发生了一次性关系,当然就会有二次。周萍看不起老三,健毛也不把老三放在眼里,事情当然就朝着健毛铺展的轨道上前进。开始有人留意他们了,进而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于是就有仗义疏财的人将此事告诉了老三。住在光裕里一号的五伢子,另一个在街上玩的年轻人看见周萍在健毛家出出进进,终于看不过去了。你堂客要不得,五伢子对老三说,你要盯紧点。
老三没工夫盯紧周萍。白天他要上班,厂里实行上班翻牌子下班也翻牌子的管理制度,没有一点弹性。晚上,他要赚外快,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了,他也不是完全不信,也不是完全相信。但有一天,老三半夜干完活儿回家,洗了个澡,就想同周萍做爱。周萍已睡了,身上盖着薄被,蜷缩着身体。那是一九八八年春天的一个夜晚,门前的法国梧桐树上长满了新鲜的绿叶,四月的春风带着一些冷意。他光着身体钻进被子,解开了妻子的睡衣,脸伏到妻子软绵绵的身上。然而他在妻子的乳房上嗅到了一种口水的臭气。这种口水的臭气并不是很浓,淡淡的,但他的鼻子凑上去时却能嗅到。这两天他并没碰周萍的身体,怎么周萍的身上会有一种口水的臭味呢?他又一本正经地闻了闻,就像一只狗嗅骨头的气味一样。周萍醒了,迷迷糊糊地说:睡觉,别动我,我要睡觉。
他凝视着妻子的脸蛋,妻子的脸蛋很安详,还很恬静。但他瞧着妻子的脸蛋却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那些风言风语此刻犹如大浪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一脸伤心,感到自己的好心喂了狗。他愤怒地把她摇醒了,指着她的乳房道:你乳房上怎么有一种口臭气?
妻子醒了,你发神经吧你?
我发神经?你自己当然闻不到,这是一种口水留下的臭味。
妻子说:你有点宝,就是口水臭味也是你的口水臭味。
老三也拿不准,但从此心里却有了些儿怀疑。于是就有了那一天。那是距他发现妻子乳房上有口水臭气的半年后的一天,吃过晚饭,他丢下碗筷,对妻子郑重其事地说:今天可能要忙一通晚,因为江西的老吴明天要来提货,厂里人手太少了,只好加通晚班做。
周萍看着他。他又说:你莫睡觉睡得同死猪一样,要注意帮旺旺盖好被子。
然后他出了门,他没有到厂里去,而是溜到距自己家不远的一株老槐树下候着,密切注视着家里的动静。他在这株槐树下站了一个小时,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去厂里时,他看见周萍从家里走了出来,随手关了门,左右看了看,便朝油义巷走去。他尾随其后,跟踪着。他看见她走进了油义巷,快步向健毛家走去。我操他娘,他心里骂道,果然如此。他看见健毛开门,随后又把门关了。他在外面站了五分钟,这五分钟让他做出了改变命运的决定。假如他多站五分钟,也许这个决定又会取消,但在他人生的那个瞬间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健毛这狗娘养的。他迅速跑回家,奔入厨房,拿起了钉板上的菜刀---这是一把因剁骨头而有了两处缺口的菜刀,菜刀油渍渍的,还粘着辣椒籽---他提着菜刀奔了出去,径直向健毛家跑去。他能听见自己悲壮的脚步声,那不是奔向光明地带,而是奔向监狱生涯。他敲门,健毛在门里粗声问:哪个?他没回答,而是进一步敲门。他听见妻子说莫开门,他又听见健毛迟疑了下说:怕么子怕。我未必还怕个什么人,长这么大?健毛朝死神拉开了门。死神就是我的朋友老三。健毛觑老三一眼,一点也不惊慌。他看见老三手握菜刀,还很镇静地冷笑了下。你还拿菜刀?健毛不屑地瞟一眼老三,你以为你拿着菜刀就吓得住我?
老三紧攥着菜刀,愤怒地瞪着健毛。健毛很不屑地将头低下,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砍喽,朝这里砍。他对老三说。
在健毛眼里,老三是绝不敢砍的。假如是街上的五伢子---那个靠打架而在黄家镇出了大名的五伢子,他就绝不会伸出脖子,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老三,一个为人本分的工人,他便把脖子伸长了给他砍。他谅老三不敢砍。但那一瞬间,老三的脑海有一只疯狗,那只疯狗吞食了他的理智,使他的头脑停顿在恶念上,就仿佛我们身在飞快奔驰的过山车上一样,身体不由自己控制。老三手中的刀一抡,砍了下去。老三是做工的,力气自然就很大,又加上很愤怒,力气就更大,一刀砍下去颈椎便被砍断了,血溅了老三一身。老三傻了,害怕得全身痉挛,两腿也软了,傻傻地瞧着倒在地上的健毛。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一刀就砍了下去,仿佛鬼使神差。血从健毛的脖子处不停地朝外涌,迅速在地上漫溢开来,流到了周萍的脚下,周萍尖叫一声,从老三面前跑了出去。
这事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十月,距今有十年了。我的同事罗平杀人是一九九三年九月,是老三一刀剁下去结果了健毛的五年后的事。我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是因为两件事情很类似。在老三杀人时我还不认识罗平,罗平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在罗平杀人时,老三在监狱里服刑。两人从未打过照面,也不知道彼此,只是罗平一铁棍把易老师打死后,我蓦地就联想到了老三。罗平因杀人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没有判死刑是因为罗平没有劣迹记录,再则并非是身藏凶器蓄意杀人。铁棍不是匕首,不是手枪,不能算凶器,而且也不是事先就提着铁棍,而是临时拾起铁棍打人,且只是一铁棍劈下去就罢手了,并非一铁棍又一铁棍地猛打死者,所以不能定罪为蓄意杀人,只能视为误杀,也就不能叫做罪大恶极。在对一个杀人犯定罪时,这一切都是供办案警察和法官参考和权衡的。
罗平被判刑后,唐丽丽便从我楼下搬走了,从此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她和罗平离婚及与她的上司结婚一事,我是后来听说的。我并没再见到过这个温柔善良的漂亮女人。罗平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现在还只服了五年刑,还有十年,等到他刑满释放,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个人已经废了,毁在老易手上。正如我的朋友老三毁在健毛手上一样。我不认为这是他们两人的妻子很漂亮,就给他们招来了祸患,所谓红颜祸水什么的。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理论,这是把罪恶归结到女人身上的论调。我认为人生有很多可怕的瞬间,那些瞬间里会充满恶念,把握好那些瞬间,去掉恶念,你就不会陷入泥淖。许许多多的劳改犯、经济犯罪或刑事犯罪分子,都是没把握好那些瞬间。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都是在那些瞬间失控了,从而走上了一条通向监狱的路。我还认为阳世上总有一些人爱惹是生非,热衷于干一些挑衅的事情,与生俱来的好嫉妒和好斗促使他们成为这种让人讨厌的人。健毛就是这种人,老易亦如此。我的朋友老三和罗平就栽在这样的人身上。
一九九九年春节,我家里来了一位出乎我意料的客人,他就是老三。老三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也被县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之所以没判死刑是因为健毛勾引他老婆,健毛品德败坏是街上有目共睹的,而老三从未有过不良记录。且杀人的情节也不是那么恶劣,并非一刀两刀地砍,只是一刀下去,并且是健毛伸长脖子赌他剁,所以在量刑上也就没判他死刑或无期。但在一九九九年时,老三还只是坐了十年零三个月牢,离他刑满释放的时间还有四年零八个月。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敲门的是他。
老三是你,你怎么出来了?我很惊讶且很高兴。
老三对我嘿嘿嘿笑着。闲聊中,老三告诉我,他在白水劳改农场干得很出色,经常立功,尤其在一九九八年的抗洪救灾中,他救了两个小女孩,还救了场领导的父亲,鉴于他在这次抗洪救灾中的出色表现,他获得了人生的自由。过年前,场领导突然通知他,他这一次减了三年刑,他可以回家过春节了。此前,他因不断地朝减刑方向努力,累计起来,他已陆陆续续减了一年零八个月刑,加上这三年,也就是四年零八个月。
镇迎春路和迎宾路都拓宽了,从前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变成了一劳永逸的水泥马路。路的两旁,这十年增加了好多栋七层或八层楼的房屋,例如工商银行大厦、太空酒店和怡人大酒店等等。一栋栋房子都漂漂亮亮的,大街上不像过去那么灰暗。我就跟一个乡下人一样感到欣喜和陌生。这几天,我天天在街上乱窜,我在劳改农场的这十年,镇上变化真大。老三说。
是的是的,这十年变化确实很大。我说。街上还有茶楼茶室,还有好多人唱卡拉OK,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的样子了。老三说。
是的是的。从前怡人大酒店那一带是橘园,而橘园那边是荒山坡。现在那边都是房屋,一栋一栋。我说。荒山坡被夷为了平地,一个房地产商在那里建了一栋栋五层楼的商品房。镇上过去只有两三万人口,现在我怀疑有五万人口了。真是人越来越多了。
老三现在仍住在光裕里。老三的儿子在老三服刑时由奶奶带着,现在已读初中了,据老三说他儿子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拔尖的。老三还谈到了周萍,他听别人说周萍吸毒、卖淫,而且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周萍彻底变成了一个要不得的却又没人要的龌龊的女人,一个毁了他,更是毁了自己的女人。
我跟她见了一面,她来看儿子。老三告诉我。我在厨房的窗口看见了她。她快四十岁了,还打扮得妖里妖气,跟一些社会上的贼和嫖客混在一起,这样的女人彻底没救了。
那没救了。我也这样看。
老三现在在镇上的一家现代装修公司做技术工人,经常接受老板的派遣,上门去干活儿,为一些人家的厨房和厕所搞设计。老三是那种生性就很聪明和很努力的人,做事也很有点子,不是那种只晓得做呆事的人,自然深受老板器重。老板给他一千元一月。看来对社会有用的人,终究有用,对社会没用的人,终究是这个社会制度及法律的危害者。
老三又结了婚,这一次他没有大办,因为都是二道货。那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女人,长得普普通通,带着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自己有一份正式工作---是镇幼儿园搞饭的老师。老三非常爱她,把自己这十年里积累的爱情都泼到了她身上。老三仍然是那种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男人,十年的监狱生活并没使他变得灰心丧气。他仍然订阅《小说月报》,仍然爱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关心时事,仍然是一个在生活中愿意努力体现其价值的男人。
〔责任编辑 杨 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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