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鸭舌帽
作者: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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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人并不笨啊。
几年以后再次回到酒镇是个北风呼号、大雪纷飞的冬天。
我顶着西北风再次路过那个酒馆的时候,她正好挺着大肚子出来倒水。碰见了我,她的脸腾的红了,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似的。
她说,你回来啦?
我说,哎。
她说,听说你在文联工作了。
我说,是。
她说,噢,真好。
我友好地笑了笑。顶着西北风走了。
姑姑说,她结婚了。结婚前,到我这儿来了一趟,哭了。我说,傻姑娘,结婚是大喜事,哭什么。我还送给她一个银镯子。这种东西现在不值钱了,但女孩子出门子戴着它,是个安慰。
我笑着说,姑姑,你可真够厉害的了。其实,明明是您不同意嘛。
姑姑说,我可从未说过反悔的话。
我问,她男人是哪儿的?
姑姑说,果酒作坊的,常给她家的酒馆送酒,人不错,有老有少的。
这事儿虽说没什么,可我心里却不太平静。
姑姑后来跟我说,你呀,那天一整天没说话……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也是个男人嘛。
听姑姑说,她生下孩子不久,男人进山采野葡萄,再就没回来。
姑姑说,她真可怜。她男人出殡的时候,抬的是一个空棺材。我也出去了,站在街上,送他一程。
那家小酒馆平时我是极少去的,除非看到里面的客人很多,我才进去。找一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老板娘从来对我很照顾。我能从给我的酒菜上感觉出来。
只是一晃,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切都过去了。
算账的时候,她说,不要钱呢,你下次就不来了,得,就按照老熟人的办法,打八折吧。
我住的小客栈是个木结构的小二楼,从二楼的窗子那儿,可以看到小酒馆的生意。
客人少的时候,老板娘便坐在门前,洗衣服,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
我感觉她知道我在客栈二楼的窗子那儿看她。
一天我正在城里的家里看电视,这时,我已经再次独身了。德子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是的,我记得在葡萄河钓鱼的时候,我是给过他一张名片的。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现在在一家工厂打更。
哪家工厂,城里的么?
他说,对。
然后,他说给我捎来了两瓶葡萄酒,是他母亲自己酿的。可是不知到我这儿来的路怎么走。
我说,我过去罢。
放下电话,我叫了辆的士去了。
我没想到,德子已经在城里打工半年多了。要不是他母亲派他来送酒,他还不来找我呢。
我请他去吃了一顿饭,爷儿俩喝了点烧酒,也吃了不少烤羊肉串。德子也多少变化了,很男人了,头上还戴着那顶鸭舌帽。我看着这孩子的确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临分手的时候,我给了他一点钱,说,拿着吧。
他倒爽快,收下了。
我想,老实孩子就是老实孩子,一点客气也不会。
我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说过之后,就同他分手了。
那时都快半夜了。他说没事,有工友替他值班。
他母亲送给我的那两瓶葡萄酒,我一直没喝。只是常看着它。
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接到公安局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让我马上去一趟。
我问,什么事?
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也是受人委托。你来吧。
在公安局,那位朋友把德子杀人的经过告诉了我。并说,后天上午就执行判决了。
我很震惊。我说,那孩子很老实啊。
朋友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说,我想见见他。
朋友说,知道。请跟我来。
德子关押在一个单人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死囚的镣铐。见我进来,把头低下,再就没抬起来。我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
我的那位朋友对他说,你不是要求你叔把你的骨灰带回家乡吗?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相持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没有讲话的意思,我只好告辞走了。我临出牢门的时候,德子头也不抬地说,叔,帮我照顾一下我妈,别告诉她我的事……
我想了想说,好吧。
回去以后,我把他母亲捎给我的葡萄酒,让那个公安的朋友给德子送去一瓶。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说,德子抱着那瓶酒,立刻就痛哭起来……只是一切都晚了。
对德子执行死刑的那天,我也去了。朋友安排我坐在他的警车里。这辆警车正好在押送德子的囚车后面。
……
德子走下囚车时的样子还是挺老实的样子。法警过去,把他头上戴着的那顶鸭舌帽摘下来,扔在了地上。
枪响的时候,我看见德子软软地倒在草地上。
我再次回到酒镇,正是深秋。张广才岭到了这个时节才最好看。冷霜把山野的树叶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漫山地融在一起,非常绚丽。
我抱着骨灰盒子,还有那顶鸭舌帽,从小站下了车。
我看见德子的母亲已经在落满枯叶的站台那儿等着我呢。
〔责任编辑 赵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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