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民主测评
作者:刘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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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闲庭病了,住进医院里。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
其实,他住在医院里,同住在家、同在机关上班一样痛苦。他脑子里成天在一个问题上打转转。
不是曾祥明又是谁?不是李光辉又是谁?不是王克还能是谁?
有时候,他仿佛拿定了主意,咬定就是曾祥明。紧接着,他又断然否定了。他觉得山野说得不无道理。曾祥明可能给郝秒打优秀,不可能给我打不称职。再说,他也没有必要特别给郝秒打个优秀。但是,如果曾祥明没有给我打不称职,他有什么必要在我面前特别强调是给我打的称职呢?这不就是此地无银吗!而且,自从测评以来,曾祥明对我的态度不是更好了,而是更微妙了。我给他暗示过了,在党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谁知他在下面说,在党组内,不是张闲庭说了算,那是谁说了算?又有哪件事不是他说了算?又有哪件事他说了不算的?党组其他人,不过是他的陪衬而已。只是,他比其他领导人做得更加巧妙些而已。这些话传到张闲庭耳朵里,他能不生气才怪呢!
在省文联机关里,人们都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就是关门,关上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天也不会塌下来,文学艺术事业照样繁荣。这些没有多少实在事情可做的人们,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是在一起聊天,最大的乐趣,是私下里互相传话。这个传话,如果是如实地传,倒也没有什么,往往是传着传着,就传变了。比如说,曾祥明的确说过,在党组内,不是张书记说了算,那是谁说了算?这是个疑问句。他的本意就是发问,问是谁说了算。当然,也不排除他在问张书记说了算不算。就是这么一句话,一传,就变了味,搞成好像他就是说张书记独断专行。这话叫张闲庭听了,你说恼火不恼火?
如果张闲庭已经认定了,给他打不称职的就是曾祥明,那也不会生病住医院。问题在于,他不能最终确认是曾祥明,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捉弄他。这就叫他疑神疑鬼了。如果他是个官油子,也不在乎一个不称职票,那些当官当油了的领导干部,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就是十个八个不称职票,还是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由此可见,选拔干部,心理素质是十分重要的条件。
张书记住进医院时,给机关有关同志都交待过了,不要让同志们来看他。开始有几天没有人来,他有种被遗弃的感觉。随后,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有分处室来的,有单个来的。每次见了去看他的人,他照例要说,我已经给他们交待过了,不要叫大家来看我,你看你看,还是来了,大家这么忙,就不要来了嘛。他很认真地说大家忙时,大家就相视一笑,意思是忙什么?特别是张书记不在家,大家更不忙了,连那些看似重要实无必要召开的会议,也可以不开了。其实,不开照样过日子。只要有人来,张书记就拿出前批人送来的香蕉分给后批人吃。本来还有其他种类的水果,他说,只有吃香蕉不费事。不过,什么好东西只要一进医院,有人就不敢吃了。说心里话,张书记真不想同志们来看他,但是同志们来了,他还是挺欣慰的。
党组几位同志看他的时候,说的都是大面子上的话,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之类。他本想让山野留下来聊聊,又觉得这样做让其他两位有想法。告辞时,山野最后出门,回头朝送他们的张书记一笑,小声问:"是不是心病?"张书记一怔,转而镇静地说,哪里,哪里,确实是心脏有问题,太劳累了。山野又朝他狡黠地一笑,说:"是啊,心脏有病,当然就是心病啦,没错。"张闲庭不好接话了。
曾祥明没有来看他。一般人来不来,都无所谓;曾祥明不来,他就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后来李光辉来过了,王克也来过了。这样,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那个不称职票,是曾祥明给他的。这样想来想去,思路仿佛理顺了,这只需要在曾祥明身上寻找更多的依据,同时寻找对策。"我不报复他!我不给他穿小鞋!"他在心里说,我还没有那样卑鄙,尽管你认为我不称职!
张闲庭本来没病,只是说在医院里住几天,检查一下身体。住了十来天,倒真住出病来了。血压升高了,血脂升高了,血糖升高了!现在他想到的不是马上出院,而是有没有必要转到更高级一些的对口医院去。党组同志很快帮他拿定主意:转院。
就在转院的前一天,他要了车,回机关看看。他想,长时间离开机关,机关群龙无首,人心就会日渐涣散。哪怕自己回去,只在走道上走一趟,也让大家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就像国家领导人经常要在电视上露面,让人民感觉自己的存在一样。
说来也巧,回到机关,一上楼首先碰上曾祥明。曾祥明很不好意思地说:"张书记,我正准备去看你,你怎么出院啦?"曾祥明说的不是假话。大家每天轮番去医院看望张书记,有人以公家的名义去过了,又以个人名义再去看,说实话,他见不得这一套。但他没想到张书记在他去看之前就会出院,所以,他很尴尬。
张闲庭毕竟是从医院里回来,好些天没有见到同志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这笑容,也给了曾祥明一份儿。张闲庭说:"我是回机关看看同志们的,还没出院,不过,大家都忙,就免了吧。"他没有透露转院的事。
张书记先到自己办公室小坐一会儿,然后楼上楼下走了一趟,有的处室,还进去聊上几句。再回到自己办公室,想做点什么,无头无绪,不知所措。他很希望有个什么人来请示工作,打破眼下的寂寞。就在这时,正好来了一位音协的专业作曲家,平日里,人们都喊这位先生是男作曲家,或者是大作曲家。原因是,他的头发比他老婆的还长,经常扎个小辫,走在马路上,行人前看后看弄不懂他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同老婆亲昵地走在一起时,就有人同他老婆开玩笑,说她在搞同性恋。机关行政人员经常喊他男作曲家,在于特别强调他的性别,以正视听。也正因为他扎着小辫,风度和派头有别于小作曲家,当然更像个大作曲家了。
"啊,大作曲家,最近忙什么呀?"张闲庭一般不喊他男作曲家,他觉得喊他大作曲家他肯定乐于接受,就投人所好喊大作曲家。
"忙什么忙,忙调动!我本来到医院去找你的,正好你回来了。"男作曲家说。
"怎么,忙调动?"张闲庭一惊。
"是啊。再不走,我就在这里憋死啦!到深圳去,那边早两年就要我去。我已经同你们党组几个人都分头谈过,他们都表态了。"
听他这么一说,张闲庭心里有谱了。原来在他住医院的十多天里,机关已经发生他想象不到的变化。男作曲家一个一个地找党组成员谈话,岂不等于由他临时召开了一次党组会?只有他党组书记一人缺席。既然都表态了,岂不压他表态?像男作曲家这样的人才,照说,文联也不是很多,每年省里搞大型文艺汇演,都是由他谱写主要歌曲。这样的人才理应保留。既然他去心已定,留也是留不住的,何况其他党组成员都表了态。张闲庭略一沉思,就做关切状地问:
"他们几位怎么表态的?"
男作曲家说:"他们都说,我的心情能够理解,支持我去搞一番事业。"
张闲庭此刻觉得再不表态支持,他就要背骂名了。于是,很爽快地说:"大作曲家,我支持你去!鼓励人才流动嘛!"
男作曲家听此言,顿时脸刷地通红了,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掉头走出门。张闲庭本来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握手,也没有握上。
男作曲家走出门来,恰好碰见曾祥明。曾祥明是来问张书记什么时候回医院去,他想把买好的水果之类放在张书记车上带走,再同张书记坐会儿,权当去医院看过张书记了,以后有机会再空手去医院。他真是个实心眼儿,没有谁会像他这样做的。
男作曲家一把抓住曾祥明,大声说:"老曾,再见了!"没等曾祥明反应过来,他接着开始骂骂叽叽,"你说这个张闲庭是不是个东西,他一听说我要走,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好像要送瘟神一样,巴不得我马上就走。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玩意儿,去年年终民主测评,我就给他打了个不称职。他肯定知道了,要不也不会对我是这个态度。你报复我吧,我不怕,我远走高飞,我惹不起躲得起!"
他说这番话,毫无顾忌,就在张闲庭办公室门口,就是骂给你张某人听的。
曾祥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大的艺术家说变脸就变脸啦,只说大作曲家冷静点儿,大作曲家冷静点儿。
就在男作曲家骂骂叽叽时,各间办公室都有人伸出头来打探,一看是男作曲家在张书记办公室前指指戳戳,就知道有戏了。于是,很快走廊上涌出很多人。男作曲家见人多,劲头更足,一路走一路嚷嚷,谁也别想劝阻住。
张闲庭还没有来得及关门,什么都听见了。他头脑发炸。他同意男作曲家走,不仅毫无恶意,而且还有讨好之意。怎么效果适得其反?王世宁来了,他帮张书记掩上门,安顿张书记坐下,又帮张书记泡茶。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对张书记表示宽慰的话:"这些艺术家自我感觉太好了!"他原来没有想到张书记一票不称职是男作曲家打的,现在男作曲家自己跳出来认账,他觉得人心真难度量,艺术家也不超脱。
山野来了,王世宁就适时地出门去了。
张闲庭一脸无奈的表情,说:"老山,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是谁给我打的一个不称职,怎么可能报复他呢?"
山野说:"我信。要真知道,你就不会心脏有病了。"稍停,又说,"心脏有病,简称心病--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张闲庭知道,在这些艺术家面前,你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人,而不是任何级别的官员。他们的眼睛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仿佛能够把你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你越是掩饰,情形越糟,处境越尴尬。他默不作声。
山野继续说:"我敢说,他算什么大作曲家,他在同行中算老几?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我原来想到他会给我个不称职,没有想到会给你一个不称职。他跟我说,想去深圳,请我支持一下。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哪里都需要,但是,这里更需要你。他听了美滋滋的。我说,毕竟这里了解你,你的长处短处,大家都接受了。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怕一时难适应。他说,你得支持我。我问他,你希望我支持你走,还是支持你不走?他愣住了,半天不说话。我猜他的心思,想走是肯定的,但愿意听几句挽留的话。如果一个大作曲家要走,而没有人挽留,岂不太没面子了。我就不给他面子。我说,这样吧,党组开会讨论你的问题时,我这一票,是赞成你走,还是反对你走?他说,当然是赞成。我说,那就妥了。"
原来张书记也不太看得起作家艺术家们,总觉得这些人像疯子一样,疯疯癫癫的,一个人自我感觉又特别好。听山野一番话,又自愧弗如了。作家艺术家们是在用心灵工作,时时刻刻窥视人的心灵啊。
张闲庭说:"还是你会说呀!"
山野说:"怎么是会说呢?"
张闲庭说:"那你说这句话又该怎么说呢?"
山野打起哈哈来。
男作曲家这一闹,是坏事也是好事,张闲庭尽管受了羞辱,毕竟除了一块心病。而男作曲家同他过不去,给他打不称职,在他面前这般无礼,是什么背景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再回医院去,似无必要;如果不回医院,岂不承认山野说中了?张闲庭一时拿不定主意,痴痴呆呆地坐着。
〔责任编辑 那 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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