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7期
秋实凝香
作者:■雷 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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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李秋实做的好事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人们这样讲着的时候,我却心存疑惑:她做好事为了啥?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吗?是为保住模范的头衔吗?是把自己变成一架专门做好事的机器吗?抑或,只是为了维持一种可怜的虚荣?须知,她是连续九届的先进工作者、劳模、优秀党员,这光荣从“文革”一直贯穿到今天,几乎从未中断。在那个全民族迷狂的年代,是不能排除某种异化,扭曲,或者迎合的成份的。这有时并不说明本人品质如何,而是风气和时尚使然。我不敢说李秋实没一点拼力做好事以维持荣誉的造作、虚荣,但就我的访问所及,我发现她的行为主要还是源于一种内心的需求。她焕发的是真实的激情,不帮人就觉得活得没劲,没意义,失去了对象。她不是那种恩赐施舍型的,也不是那种为做而做表演型的,她是出于一种善良人性的自然流露,一种不计回报和不追求轰动效应的行为,于是呈现着质朴和自然的特色。这正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她有时觉得自己很强大,具有强大的爱的能力,从小接受了那么多爱,把它们贮存起来,像水库的蓄水,随时准备释放。仁者爱人,李秋实是仁者之花,爱人是她一生行为的主要驱动力,对此,她未必理性地自觉,但始终实践着。惟其如此,她才会在不经意帮了许多人,而人们也才会那样真心地怀念她。
县医院四楼的角落里,是李秋实的办公室,朴素而简单。可以想见几个月前这屋子人们出出进进,还是一片繁忙景象,现在已是物是人非了。我们翻看着她不多的遗物,不过一些旧照片、病历和不多的文字材料,但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有益于人,有益于社会”的字样,却引人注目。陪同者立即解释说,她落(掉)了一个字,应该是“人民”,不是“人”。其实,我已经发现有关介绍李秋实的材料上,都在提这两句话,但都代为改作“人民”了,并把此话作为李的重要语录。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李秋实没有掉字,她原来就是这么想,这么写的。她没有刻意分辨“人”与“人民”究竟有多大区别。我们知道,“人民”这个美好的字眼,曾在“文革”中被滥用过,曾有多少无辜者被斥逐在外,以致这个词变成了打人的棍子。李秋实的感人处恰恰在于,她似乎显得很迟钝,很马虎,其实她这么写是基于她一贯都是不分尊卑、贵贱、高低、老幼、贫富地对待着每一个患者,尤其是他们中的穷人。“文革”中她就这样,当她掌握一点小权的时候,特别保护医院里的一批当时不属“人民”的“ 高知”和“反动权威”。她尊重他们,觉得他们才是有大用的人,于是不断地带他们下医疗队,实际是帮他们逃避批斗。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个“文革”中的“红人”,在“文革”后仍能够受到群众的信任和拥戴。现在她依然这样,对生满虱子的穷老汉,卖茶叶蛋的老下岗者,从不嫌弃,尽力给予帮助。她好像从不知势利和贵贱为何物。
座谈会上有位农村青年妇女泣不成声,她叫赵振新,那年她脑后长了个大脓包,暗绿色脓水顺脖梗子流,恶臭难闻,把同房的病人全熏跑了。她妈给她擦了一半,也受不了躲了。人都跑光了,小赵心中无比委屈,暗自掉泪。这时李秋实来了,说姑娘别害怕,脓出来说明快好了,你该高兴,哭啥?说着仔细地给她把脓擦干净。小赵说,我什么都能忘,就这件事,一辈子不会忘。她把李秋实叫“李姨”,并执意要拜她为干妈,李说,傻闺女,我看过的病人那么多,都认干亲认得过来吗?
李秋实是从最底层的苦难中走出来的人,她的心,总是与最贫穷的百姓贴在一起,习惯于从最艰辛处感悟人生。我以为这是她在老百姓中享有威信,富有魅力的根本原因。她当上县医院院长以后,替穷人着想的特点始终未变。在座谈会上,女大学生刘志芹谈起自己的求职经历,仍禁不住潸然泪下。刘说,1997年7月我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沈阳医大,但工作就是没着落,求职四处碰壁,一晃一年半过去了,还呆在家里。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没钱没势,也没像样的社会关系。看着鬓发斑白的父母为我的工作着急,我常与泪水为伴。有一天住在县城的嫂子说,县医院李院长人不错,挺正派的,你不妨找她试试。我思想斗争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找到李秋实。李说,把你的毕业证拿来我看看。我当即送上毕业证和一些奖状。李问,这个院长奖学金和市长奖学金是是咋回事,人人都有吗?我说,三千多学生中每年有12人得院长奖学金,有4人得市长奖学金。李当即灿烂地笑了。说你等会儿,我们商量一下。半小时后她回来了,通知我第二天上班。我当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亲更是感激涕零,把他多年节省下的200元郑重地装进一只信封,让我送给李秋实。我恭恭敬敬地送上,李严肃地说,把钱收起来,你好好工作,就是对我和家乡父老最好的回报。事后我才知道,李的女儿王悦从本溪卫校毕业快三年了,尚在待业。不少人曾对王悦说过这样的话:你妈是县医院院长,别人为工作发愁我们信,你愁我们不信。然而事实是,她不但发愁,发愁的时间还更长,虽然这与护士的工作更难安排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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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厌烦虚假,厌烦为了维持自己的好名声而故意牺牲亲人正当利益的虚假。我有些担心,李秋实可千万别是这种人啊。我不愿在此掩饰自己不时泛起的疑惑——当我听说一个细节后,这疑惑就变得强烈了。我听说,李秋实生下女儿王悦后,产假还没满就匆忙赶回了桓仁上班,把婴儿留给阜新的老奶奶照看,一留就是七年。女儿王悦实际是爷爷奶奶用鸡蛋换羊奶喂大的。小悦四岁那年,爷爷带她到桓仁去见妈妈,她每见到穿白大褂的妇女就喊妈,人家都说我不是,当她见到真妈妈时,再也忍不住委屈,哇哇大哭了。王悦七岁那年才真正回到母亲身边。她回忆说,妈妈永远忙,连给我梳头的时间都没有,我自己不会梳,只得把长发剪成短发。在王悦眼中,奶奶是第一好的,因为她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爸爸是第二好的,平时主要是照顾他,至于妈妈说,她说只能排在老末的位置。有一回,王悦和一个临时收养在她家的孩子争玩具,李秋实护着那孩子,打了她一巴掌,她当即就问母亲,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要是,那你对别人为啥比对我还好?这问题问得够尖锐的。是啊,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月,不管如何工作忙,担子重,作为一个女人,倘有孩子,似乎首先应该做个好母亲。于是我想知道,作为女性、母亲、妻子的李秋实,她的真实的情感生活是怎样的?
在桓仁,有人在非正式场合小声对我说,李秋实其实是个过时的人物,她越努力,就越是充满了悲剧意味。说者并无贬意,只是表达一种对人与时代、人与身份的另一看法。的确,依照当今实惠化、福利化的眼光来看,李秋实确有点属于过去年代,作为永远的劳模,她曾是政治文化功能格外强大时期的产物,在很长的时间里,她是和“飒爽英姿”,和“铁姑娘”,和“半边天”意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是在“革命化”年代里塑造并完成的。毫无疑问,在工作与小家庭,患者与自己的孩子,革命与家务事的关系上,李秋实总是把前者摆在前面,尽可能地抑制后者的要求。于是,她作为好医生、好院长的一面特别显眼,作为母亲、妻子、主妇的一面就未免黯淡一些。甚至可以说,她的女性意识的淡化,以及呈现出某些男性化的特征,并非个性的原因,而是打着深深的时代烙印。然而事物的复杂性在于,就另一种意义上说,她处理情感的方式也是一种美,一种特殊环境下的美。我深信,万事万物,其价值都不是单一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幻不定的。
李秋实与王志成的婚姻,今天的年轻人看来一定觉得好笑。李是在“文革”中县医院的培训班上遇到王志成的。王志成白净脸儿,一表人才,品学兼优,政治上也没问题,自然成了姑娘们的包围对象。那年月的人也不是不谈恋爱,只是谈的方式、爱的内容与今天大异其趣。姑娘中颇有长得漂亮的,有位打扮入时、绰号叫“大上海”的,还有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外号叫“巨丰”的,相比之下,李秋实黑不溜秋的,只能靠别。不过,在那个年代,她有她的优势,何况别人都是常规谈对象,她偏能出奇兵。
李和王的关系起先很一般,谁也没有想法。一次,王在老乡家吃派饭,吃超标了,一顿吃了三碗糙米饭,外带两只咸鸭蛋。李当时是领队,看在眼里,一面给老乡补了钱,一面在生活会上点了王一下,王的脸红了。又有一次,王忽然主动提起李秋石的名字,说石也叫旦,容易叫成秋旦,不如干脆改成实在的实比较好。这回李的脸也红了一下,后来就真改了。爱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地悄然生长着。有一次,李大胆地说,你看我怎么样,可不可以处对象?王先是一愣,继而就不出声了。就在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事,李出诊碰上山洪暴发,为拦洪水,跟大伙一起跳进水里,裤头掉了,后来就传出李秋实裸体抗洪的笑谈。王和李独处时,王说,男人家光不出溜溜的不丢人,女人可就……李秋实马上说,那时候谁还管形象不形象的,你呀,思想咋还这么封建,说着戳了王一指头,王就势一躲,李就倒在了王的怀抱……如果说,李与王是以革命加恋爱的方式确立了关系,那么一旦确定,就以革命化的神速,闪电般的结婚了。李秋实一派铁姑娘作风,绝不婆婆妈妈,扭扭捏捏。在她看来恋爱,结婚,生孩子,虽是人生必经阶段,但要尽可能压缩时间,速战速决。有的姑娘还在做春梦,她已经“解决战斗了”。
李秋实是个永怀感激之心的人,进光荣院,她感激,上学,她感激,到老爷岭,感激,当上县医院院长,还是感激,找到王志成这样可心的丈夫,更是感激。她说,咱是孤儿,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做梦也没敢想找到你这样儿的。但李秋实似乎又显得女性味儿不足,她平生没佩戴过一件首饰,当上医院院长后,几乎没认真给全家做过一顿饭。王志成自称是家庭妇男,洗衣做饭带孩子,全归他管。对李秋实,王志成一面害怕她,害怕她完命地工作,一面怜惜她,怜惜她的身体。有时只盼她多出差,她一走,他就自由了,可以打打牌,跳跳舞,喝喝酒了——王志成和我单独交谈时,如此坦率地谈着,我觉得他实在是个诚笃、本色之人。
由于李秋实完全扑在医院里,基本不顾家,王志成的感情也不是一点不起波澜。传闻本溪有一女性与志成脾性相投,两人很谈得来,渐渐亲近,好事者便提醒李秋实,别让人把你的人拐跑了。李却一点儿也不恼,不着急,在公共场合,她主动上前与这位女性拉手,亲热地交谈,落落大方,后来成了好朋友,对方自然不可能出手了。但李秋实绝不是缺乏母性和母爱的人,自小深受孤儿之苦,她最怜惜的是孤儿,最怕别人遭遇类似于她的不幸。医院单身女职工兰玉琴去世时,丢下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兰岩松。李秋实同情这位母子俩的不幸,便把赡养兰岩松的任务全背起来。兰岩松可不是省心的孩子,厌学,打架,光饭锅就烧漏了十八个,坏一个,李秋实就再买一个。更没料到,他后来受坏人勾引,参与了偷窃活动,被劳教了。李秋实闻知,痛悔不已,自谴没尽到责任,一次次地跑去看望,寄钱物,安慰劝导。兰出来后,由李秋实出面担保,在医院干上了临时工。医院发生了失窃案,有人就怀疑到兰的头上,兰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这因又急坏了李秋实,她拿出四百元钱,让兰去做小本生意,结果又赔光了。李秋实就又四处求人下话,把兰安置到服务公司。这时,兰的婚姻问题提到日程上来了,女方家长顾忌兰的过去,坚决不同意,还是李秋实的事,她一趟趟地游说,出来打保票,终于感动了女方家长。于是在她亲自主持了,兰岩松完婚了。李说,这我才觉得对得起我那去世的苦姐妹了。从这一连串的行动里,我们能不感受到一颗慈母般的温热的心?
作为一个女性,李秋实可能属于未能实现女人梦的女人,她施之于家庭、丈夫、女儿以爱的时间实在太少了。这一点她在临去世前有所反省。有天她突然无端地流泪了,对王志成说,我能记住这一辈子你给我做过多少顿饭,我现在就跟你订个契约,我欠多少补多少,一到退休年龄,我决不接受返聘,辞掉全部工作,好好当一回老婆,好好当一回母亲。惜乎此梦终于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