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净心之谷
作者:理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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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食指摁住一个细小的轴承或齿轮,在一张细砂纸上画着圆圈儿。参观者如想亲身体验一下,也去抚摸那片砂纸,只觉它细腻光洁,宛若绸缎。主人说手工打磨的效果唯有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得分明,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金属棱刺才能除掉,这是保证机械表顺畅动作的必要条件。
在自动化程度极高、人工薪酬也极高的瑞士,竟然有这样一群女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单调枯燥的工作。我想,除了利益以外,劳资双方都在信守着精神层面的某种承诺。
再有就是复杂功能表的组装工序。这道工序往往设在全厂最为宽敞明亮的一排窗前,并与其他车间相互隔离。能够胜任这项“绝活”和“全活”的技师,在厂里屈指可数。一年的产量也仅有几只。
当我第二次去访问帕玛杰尼时,正巧遇上三只不同的“三合一”在同时组装。帕玛杰尼说,可以一次看见三只表的人算有眼福。他请老技师一一演示各种功能。
这位技师鬓发斑白,鼻梁和前额配戴着老花镜和专业筒状放大镜的双套装备,看来已是一大把年纪。老师傅说,制作一只复杂功能表,往往要花费上千个工时,相当于一个漫长的冬季。他的语气平淡,但在习惯于快速节奏的现代人听来,几平惊世骇俗!
我的目光移向窗外。那是侏罗山群峦中的一面斜坡,坡根刚好落在宽大的窗前,犹如垂下一道绿色的帷幔,将柔和的阳光反射进来,洒满老师傅安详的脸上。
这一瞬,我的脑海闪过皑皑白雪。我想象着,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面对窗外那白茫茫、空蒙蒙的山坡,一个人应是万念俱灰,洗净尘心的。最好找一个大雪飘落的时日,再来侏罗山看看那冰清玉洁的情境……
山中惊艳
日久,我渐渐地乐于由物及人,也相信表如其人。在端详一只跃然脉动的表芯时,往往想到它背后那鲜活的生命,揣摩他们有别于一般人的超常之处。
我的手中有一张照片,摄自钟表谷中一个名叫拉秀德枫的小镇。那里地处偏僻,游人寥落,却有着瑞士乃至全世界最大的钟表博物馆。我在馆中见到一只怀表,不但有精致的机芯,还有彩绘瓷面的表盖,就随手拍摄下来,以此记录那惊鸿一瞥!
曾在拍卖会中多次见到这种类型的怀表,却唯有馆藏的这只最为出色。馆中资料说明它面世于一八六○年。彩绘珐琅的表盖上是一簇盛放的花卉:有粉红色的牡丹、雪白的康乃馨和蓝色的矢车菊,画面璀璨夺目,美艳至极。从那层层绽放的花瓣中,宛若触到它们鲜嫩湿润的质感。我将照片放在茶几的一角,大凡见过它的朋友都一声惊呼:“真是太漂亮引”
在人们熟悉的艺术视野中,很难找到与其比拟之物。印象派高手雷诺阿的花卉写生也很有魅力;不过,铺开大幅亚麻布,蘸着油画颜色挥毫,似乎要轻松许多也舒服许多。彩绘珐琅的画面是一个微缩世界,画师用的是二氧化硅与各种金属氧化物调配的釉料粉末,那是全然不同的彩色天地,还要经过至少二十多道的炉火烧制,面对着难以控制的炉变结果,致使这项写实主义创作一开始就迎来超现实主义的挑战。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打动我,触动我的是有关它的背景。在瑞士钟表史上这类怀表有一个特定的名称——“中国表”。它以中国为目标市场。在制造者的心目中,似乎中国人才能接受这华丽而高贵的审美趣味。顺着馆中文字说明看下去,有这样一段话:“这类表的出现与振兴,是瑞士农民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的佐证。”
农民!这两个字触动了我。在钟表谷中徜徉的时日,我几次听人提及农民与钟表业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次印象最深,甚至触得心中隐约作痛。
当地人说,瑞士缺乏自然矿产资源,生存条件在欧洲当属恶劣,一百多年前尚依靠农业和畜牧业为生。每年大雪封山之后,人们更是无所事事。大约在十八世纪,侏罗山地区的各个村庄出现了一些包工头式的人物,向各农户分派钟表零件的散活,然后交给技高艺精者专司组装调校。当春天来临之前统一收货,销往巴黎,销往伦敦,有些也销往中国。这就是瑞士钟表业的滥觞。而冰雪消融之际,那些钟表工匠又回归于农民的生活方式。
站在这座气势恢宏的博物馆,观赏一件件旷世杰作,我对瑞士农民人格的丰富性有了更深切的体验,同时也联想起中国的农民。如我这一代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曾与中国农民有过近距离接触。即使时过境迁,仍对中国农民怀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关注。
中国的农耕社会拖着长长的影子延入现代生活中。农民们甘于胼手胝足地劳作,以土里刨食为天命,度过一代又一代的困顿人生。尽管在中国北方也有着漫长的冬季,而农民们何曾有过超越自我角色的灵动?在寂静的拉秀德枫小镇,当我踏着古老的石径归返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叹——历史究竟施了怎样的魔法,致使两国农民命运有着深邃的歧异?
湖滨览胜
今年初,趁着积雪未消时节,我又来到瑞士。
这次先在茵特拉肯小憩数日,浏览了阿尔皋斯山几处滑雪胜地。随之直奔钟表谷的中枢纳莎泰尔,瑞士全国的标准时间就以这里的研究所计时为依据。事先订好了帕拉费特酒店。提及这间酒店,是因为它有着观察瑞士钟表业的最佳视野。
这座全智能化的酒店,每一个房间都“飘浮”在烟波浩渺的纳莎泰尔湖中。白天,湖水扬波拍打着厅房的阳台,好似乘一艘航船在破浪前行;夜晚,听着风声、水声和野鸭的凄鸣沉沉入梦,仿佛头枕着茫茫苍宇那般孤独空寂。
倘若从一个酒店能够眺望一个国家的全境,而且该国版图并不算狭小,那么全世界只有帕拉费特酒店非其莫属。
适逢天气晴朗,人的目光越过开阔的湖面,可以看到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的千峰万峦。在蓝钢色的天幕映衬下,那一长排积雪的巅峰好像仙境一般晶莹闪烁。从这里看到的是阿尔卑斯山的北麓,越过横亘山脊的一线之间,南麓就是意大利了。
转身推开房门向后看去,侏罗山的阳坡近在眼前。山脚处是纳莎泰尔小镇,一幢幢涂着黄色外墙的小楼从湖滨向山上延展,色彩柔和,轮廓浮凸,被大仲马形容为“奶油雕刻出来的地方”。与阿尔阜斯山相比,侏罗山天姿徐缓,一片苍郁之气。忽而,狂风骤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飘落,山上稠密的森林转瞬间就戴上厚厚的白冠。那瞬息万变的情景令人叹为观止。我知道,在侏罗山大雪覆盖的坳壑中深藏着一座座钟表业重镇。翻过侏罗山的另一边,则是法国和德国了。
纳莎泰尔被称为“法国面包飘香的地方”,属于瑞士最纯正的法语区。说到纳莎奉尔,必得提及钟表史上一代宗师——亚伯拉罕·路易士·宝玑。他出生在纳莎泰尔,而成就他的是巴黎。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瑞士钟表业的辉煌。
一七六二年,宝玑十五岁时前往巴黎学徒,当时法国的钟表工艺远比瑞士先进,巴黎又是冠盖云集的消费中心。宝玑在学习期间表现出过人的勤奋与天赋,很快便脱颖而出,自立门户,巴黎的上流社会直至玛莉皇后都成为他的顾客。
法国大革命时期,宝玑逃离动荡的巴黎,回到静谧的瑞士。远离喧嚣环境,宝玑顺乎自然地进入一个伟大发明家必经的静思和冥想,并且和瑞士的钟表师切磋交流,带动了当地的技术提升。当他重返巴黎时,犹如一个心灵得到超度的圣者,一连串重大发明喷薄而出。
他的发明不胜枚举。小至我们现代在表盘上经常看到的优雅的“宝玑指针”、赏心悦目的“宝玑字体”,直到自动上链装置、避震装置以及固定擒纵轮的石垫和不可或缺的游丝,还有复杂的万年历和陀飞轮,都出自宝玑那睿智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是他把原本一堆粗糙笨拙的机件变成流畅裕如的艺术品。
于是,伫立在纳莎泰尔湖滨,可以清晰地看到瑞士钟表发展的脉络。伴随欧洲近代史的推移,浪漫而浮华的巴黎愈来愈不适宜这项六根清静的劳作了,矜持傲慢的伦敦比巴黎更早抛弃了这门缠人的工艺。于是,他们传给西欧的后院,由侏罗山的农民接下这一份劳役。恰好,从钟表谷两端的日内瓦和巴塞尔进入法国都十分便捷,而巴黎仍是全球最著名的销金销魂之地。世上最肯花功夫的工匠贴近最肯花钱的消费者,法国与瑞士就这样形成前店后厂的格局。
遐思至此,我的心中一舒,似乎已对我想问究的东西一览无余。但我仍觉惆怅若失,这并非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我在纳莎泰尔感悟的至多属于经济地理学的命题……
此刻心中泛起自嘲,多情应笑我本是一介游客,只因跟中国文人习气沾了点边儿,玩都玩不潇洒!
瑞士性格
瑞士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国度。它奉行中立政策,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毫发未损,还坐收渔利。它富甲天下,人均国民收入多次名列发达国家榜首。全国仅有七百万人口,而它的金融体系管理的资产,相当于全世界金融资产的三分之一。当沿着苏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漫步时,苏黎世银行的朋友笑对我说:“这条大街的地下不知储存着多少国王、总统和富豪的财富,比童话中阿里巴巴寻找的芝麻门里的宝藏毫不逊色!”同时,瑞士精密制造工业独步天下,仅是钟表业就占国民经济总产值的百分之三十。更为稀罕的是,取得这些骄人成就所付出的环境代价甚微。雄奇的雪山、潋滟的湖泊、纤尘不扬的空气,令瑞士的旅游业排在国民经济收入的首位。那醉人的美景而今在风靡中国大陆的《班德瑞》音乐中可以领略其神韵:空灵、洁净、孤寂、壮美,旋律中交织着人与上苍沟通时所发出的心灵震颤……
按理说,这里的国民应是心细如发的一群。
记得中国的文化学者在论及苏州的民间工艺,如苏绣、发刻、牙雕、米粒雕时,尝试将这些工艺的发展归结于人格心理学的范畴。他们把吴侬软语地区的工艺家称为“微雕人格”。但是,就我的观察,瑞士人一点也不“微雕”。
在阿尔卑斯山盘桓数日,每天都看见扛着沉重的滑雪装备向山顶上涌去的人潮,他们喜好在风驰电掣的速降中去寻求极限的刺激。据我所知,瑞士钟表界也不乏豪放奇士,“芝柏”厂家的总裁就是一位狂热的赛车手。如今他在担任瑞士高级钟表协会主席的同时还兼任意大利跑车委员会的总监。
瑞士人以强悍和倔犟闻名于欧洲。凿通少女峰隧道、修建世界最高的铁路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在一个多世纪前,当测绘和定位技术还很落后的时候,由投资者、工程师与工人组成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顽强地向阿尔卑斯岩石掘进,当到达山体深腹时又在黝黑的洞中果断地一折,从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度破岩而出,正好抵达少女峰的最佳景点。整个工程耗时十四年,其中多人献出生命。至今,数以千万计的游客都在乘坐这条世界最高的铁路,欣赏着雪山和冰河的奇观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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