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教我如何不想他

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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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若有若无的细雨在黄昏里弥漫,冰冷冰冷的。天色黯淡,已经看不清行人的脸庞了,只见一个个的身影匆匆而过。黄书玲站在立交桥下,感觉到寒意直接渗到心里去了。再过半个月,她就满四十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黄书玲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至少不该站在这里的。她家门背后的“正”字,已经划到第九个了。黄书玲用双手使劲儿抹了抹自己的脸,想把那种悲凉的感觉抹掉。
  忽然,她看见了他。一看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他。也许是天天干活干的,年纪轻轻的就有些驼背,但驼着背也还是充满活力的,到底年轻。他怎么今天来了?黄书玲有些意外,还不到周末啊。他是把这事当成周末对自己的犒劳的。
  黄书玲见他东张西望的,就迎上去嗨了一声。他一看到是她,马上喜笑颜开地说,我还怕你走了呢。黄书玲说,有事吗?他说没事。黄书玲说,那怎么今天来了?想你啊。他笑嘻嘻地说,想你想得不行呢。那门气,全然不像嫖客了。黄书玲听了却很高兴,只是没表现出来,小声嗔道:嘴甜!
  一进屋他往床上一倒,说,今天好累啊,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黄书玲逗他,那你还想干活儿?他起身把她也拉倒在床上,说,我这叫以毒攻毒。他忽然摸到了黄书玲湿乎乎的外衣,说,嗨呀,你衣服都湿了,小心感冒。黄书玲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很温暖。她起身,慢慢将湿了的外套脱掉,说,秋天的雨就这样,看着不大,挺厉害。边说边打了个寒战。他忽然说,你也不容易。黄书玲眼睛一下湿了,嗓子哽咽。她笑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这世上有谁关心过她的容易不容易?尽管她并不是举目无亲。
  这一回,黄书玲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竟然也姓黄,叫黄开华,而且非常巧的是,他刚好比黄书玲小一轮,也属牛,今年二十八岁。黄书玲不愿叫他的名字,就叫他小黄牛,他也乐意她这么叫他。两个人聊起来,还挺有话说。原来小黄牛读书时成绩很好的,高中毕业前模拟考试,他的分数都上了重点线。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了,母亲长期生病,有一点点钱都拿来买药了。父亲明确告诉他交不出上大学的学费,为了免去伤心,他索性放弃了高考,倒插门做了村长的女婿。有了村长的关照,他当上了村里的电工,管管磨房什么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但他在家里毫无地位,甚至连累到自己的父母都低人一等。老婆动不动就数落他,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数落她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他有些受不了啦,出门来打工。在工地上也做电工,这样每个月寄点钱回家去,好歹还有点脸面。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悄悄寄点钱给自己的父母。
  黄书玲很同情他,也很替他惋惜。若他是自己的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上大学的。这样一来,黄书玲在与他做爱时,更多了一份感情在里面,两个人越发地有了感觉。大约以前在老婆那里总受气,黄书玲的体贴让黄开华很依恋,常常完事之后还不想走。黄书玲尽管想对他好,可还是很清醒,不能太黏糊了,她没这个条件。她的首要任务是挣钱,在儿子上高中前挣上万把块,等儿子将来考上大学了,她就再也不管了。她甚至想,那个时候自己不做这种事了就认真地找个男人。比如像黄开华这样的男人,虽然家在农村,也没什么不好。
  分手的时候,黄开华忽然说,我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黄书玲说,不要说傻话了,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你要不了几天就烦了。黄开华说,不会的。黄书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现在这样不挺好嘛。黄开华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农村人。黄书玲说,你怎么像个娃儿?我们两个,哪个都没有条件天天守在一起的,你想想是不是?黄开华不说话了。黄书玲说,别多想那些没用的事了。下周末我等你,好不好?
  黄书玲回到家,在门背后划正字时,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她想,还是不要把他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吧。就在正字的旁边,划了个三角符号。
  第二天上午,黄书玲照常去那户人家搞卫生做午饭。午饭后她就去菜市场买自家吃的菜。她买了半斤肉馅儿,准备给儿子做丸子汤。无论钱再紧,儿子的营养是要保证的。回到自家小屋,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四处看了看,没察觉出什么。她就打开冰箱想把肉馅儿搁进去,一打开才知道是哪儿不对了,里面黢黑,是冰箱坏了。原先没坏的时候,总是轰隆隆地响,现在它突然安静了,让她反而不习惯了。
  黄书玲很愁。虽然这冰箱又小又旧,噪音又大,可毕竟是个冰箱啊。她现在哪有钱换冰箱呢,黄书玲也没工夫叹气,赶紧把里面的那碗炒豆腐干拿出来,闻了闻,好像有点儿味儿了。她接盆凉水,把肉馅儿浸在里面,又打开炉子把豆腐干热了热。不热还好,一热那味儿就大了,黄书玲还是舍不得扔,打算晚饭自己吃。
  吃晚饭的时候,黄书玲跟儿子说,冰箱坏了。儿子说,是吗?黄书玲说,坏得已经没法修了。儿子说,那就买一个嘛。黄书玲说,要一两千呢。儿子说,你现在不是有两份工作了吗?黄书玲不响。过了一会儿说,那也没多少钱。儿子的筷子伸进豆腐干的碗里,黄书玲忙拍他一下,说,不要吃这个,有味儿了。你吃丸子好了。儿子就很听话地去吃肉丸子,也没说一句那你别吃了啊。黄书玲心里有点儿涩。儿子嘛。不再多想。儿子吃完饭放碗筷的时候,说,妈,能不能给我点钱?黄书玲紧张地说,干吗?儿子说,我们班有个同学的妈得了癌症,让我们捐款。黄书玲说,为什么让你们捐款?儿子说,她家很惨,爸爸妈妈都下岗了,现在又得了癌症。黄书玲说,我们家还不是都下岗。儿子说,你不是有工作吗?黄书玲说,我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明年你读高中的钱还没攒够呢。儿子说,我也没办法,人家都捐了。黄书玲心烦,可还是拿了十块钱出来。儿子说,给二十吧,十块太少了。黄书玲说,还少啊?十块都可以吃两顿肉了!
  儿子嘟嘟嚷嚷地去写作业。黄书玲关进自己房间,把钱和存单拿出来点了又点,还上下不了决心买冰箱。她换了件衣服,稍稍梳理了一下,就出门。还是先挣钱吧。
  不想晚上那点儿剩菜真把肚子吃坏了,黄书玲坚持不住,九点多就回了家。回家后还是一趟趟地往厕所跑。儿子听见动静探出头来问,你怎么了?黄书玲说,我拉肚子。儿子说,噢,那你吃点儿药嘛。黄书玲说,好。儿子又关门进屋了。
  肚子闹腾到半夜才消停。黄书玲浑身绵软地躺在床上,嘴巴发苦,心里更是发苦。她忽然想起了黄开华,黄开华摸着她淋湿的衣服说,你也不容易。此刻她真希望他能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倒上一杯热水,摸摸她的额头,说两句宽慰话。可是漆黑的夜里,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也看不见她,只有她自己在苦熬。
  再见到黄开华时,黄开华吃惊地说,你怎么啦?瘦得那么厉害?黄书玲眼圈儿一下红了,说,我病了几天。黄开华马上搂住她的肩说,生什么病啊?黄书玲说,拉肚子。黄开华说,怪不得,人说好汉也经不住三泡稀。这话一下把黄书玲逗笑了。黄开华又说,那你得好好补补营养,炖点儿鸡汤喝。他摸摸她的脸颊,说,怪可怜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就别累了。
  黄书玲想,多奇怪啊,她在这世上有父母,有哥哥,有儿子,也曾经有丈大,可最关心她的却是这个陌生人。她忍不住把自己家冰箱坏了,儿子班上要捐款,自己吃剩莱拉肚子,儿子漠不关心,家里找不到药吃,什么什么,全都说给了黄开华听,说完以后觉得心里好受多了。黄开华说,你真是不容易啊。又说,等哪天空了,我上你家看看冰箱,也许还能修好。黄书玲说,那太好了,我们家厕所的开关也有问题,灯泡安一个黑一个,现在都不敢安了,晚上只能摸黑。黄开华说,没问题,我去给你修,还有别的什么,你都想好。
  那天黄开华真的不让她做,但她还是坚持做了,他越对她好她就越想回报他。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完事后黄开华要给她钱她不肯收,黄开华说,这钱就算我给你补营养的好了,你去买只鸡来炖汤。黄书玲还是不肯,黄开华说,你要这样我就生气了,难道你还要我买了鸡给你送去吗?黄书玲这才接下。
  晚上黄书玲躺在床上,想到黄开华很有些温暖,他跟她说的那些活,他的笑容。他还说要来帮她修冰箱,还说……但突然,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这样怕是不合适哦,真的纠缠上了感情,以后怎么再做这行啊?以后你和他在一起,是要钱还是不要钱?黄书玲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烦乱起来,你哪有资格谈情说爱啊?就是想谈,也得等儿子的问题解决了才行啊。不过真到那个时候,自己也老了。烦乱中又有些万念俱灰。
  黄书玲克制自己不再见黄开华,冰箱坏就坏,好在天已经渐渐冷了,家里的莱买一天吃一天,不去存储也还过得去。到了周末,她有意很晚才去,而且也没去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黄书玲有些忍不住了,很想他。她想,管他呢,反正都是做,干吗不和对自己好的人在一起?
  下个周末黄书玲还是去老地方找他了,那天她还有意打扮了一下,并想好了怎么跟他解释。可奇怪的是,黄开华一直没来。黄书玲为了等他,任何人都没招呼,一直等到十点。起初黄书玲以为他有事来得晚,可等到十一点都没影儿,黄书玲认定他不会来了。第二天星期天,黄书玲又去了,还是没等来。这下她心里不对劲儿了。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生气了?不会的,一个大男人,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会不会他头两天来过了?但他跟他说过,只有周末他才会“改善一下生活”,哪有那么多钱啊。那会不会是回老家了呢?可现在非年非节的,工地上正忙着,他不会走的。噢,会不会生病了?
  黄书玲开始心急不安了。在后来的几天,她只要遇到口音和黄开华相近的,都要打听他的下落。终于有一天碰到个认识的,可那人的话却让黄书玲浑身一个激灵,那人说,黄开华住院了,而且情况很糟。
  原来,几天前黄开华工作时,不知怎么被电击了一下,从高处摔了下来,造成大腿骨骨折,送进了医院。医院要求先交五千元住院费,黄开华拿不出,建筑公司的人说,黄开华属于违章操作,他们不承担责任。最后好说歹说,总算先垫付了五千。但五千元很快就用完了,医院让马上再交五千,不然就只好叫他出院了。
  那人说这是上周五的事。黄书玲一想,那不是黄开华现在已经面临被赶出医院的困境了吗?没想到他会那么惨!怎么办啊?
  黄书玲没有心思做了,匆匆赶回家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自己的钱取出来给他送去,让他先治伤。但真的拿出存折,看着自己一笔一笔存进去的钱,实在是心疼。这张存折是她下岗后办的,当时有一万五买断工龄的钱。后来儿子上中学,一下交掉了九千,还剩六千。她省吃俭用,一百一百的存,也增加了不到五百。是这几个月,她的存款才开始比较快增长的,但还是不到一万啊!而明年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儿子一旦差几分不能直升,就要交择校费,择校费至少得一万二,她已经打听过了。她怎么能把这笔钱拿出去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黄开华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儿子才是她唯一的亲人。儿子上了大学,她将来才有依靠。
  黄书玲把存折又放了回去。
  但她坐在那儿,却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心里慌慌的,腿也有些软。脑子里老是出现黄开华的样子,他的关切的目光,他的笑容,他说的话。她相信他对她是真心的,这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他不是糊弄她。他也没必要糊弄她,她又不是富婆。多少年了,没有人用关心的眼神看过她,也没有人用关切的语气和她说过话。是,他不是她的亲人,但他却比父母和儿子都要对她好。只有他知道她的不容易,她的辛苦,她的酸楚。他才是她的亲人。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她的人。她需要他,太需要了。这个时候黄书玲才意识到这一点。
  整个夜里,黄书玲都摆脱不了黄开华的影子,醒着也是他,梦着也是他。
  早上天快亮的时候,黄书玲竟然梦见黄开华死了,躺在医院的大门口,身上连个盖的被单都没有。天还下着雨,黄书玲摸着他湿漉漉的衣服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对不起你,我该给你送钱来的,我不该舍不得的。旁边一个医生说,现在还来得及,你把钱交了我们就把他抬进去治。黄开华忽然睁开眼睛说,别听他的,他骗你的,我已经死了……
  黄书玲被吓醒了。醒来后果然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黄书玲不让自己再多想,命令自己马上去取钱,然后赶到医院去。
  外面下着雨,是深秋那种冷冷的雨。黄书玲撑着一把破伞,伞的一角开线了,伞布卷了上去,也像断了腿似的。她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一手撑伞,一手捂紧了胸口。五千块钱就揣在那里。一股冷风卷起冷雨扫在她的脸上,她把伞朝下挡了挡,匆匆朝医院走去。她不断地想,救人要紧,先把他的腿治好再说,千万别残废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也许他命中该遇到我,该有我帮他。
  黄书玲好不容易打听到外科,再去打听黄开华的名字。一个护士翻了翻本子,面无表情地说,四十五床。黄书玲一个个病房地找,找到了四十五床,床是空的。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难道真的死了吗,?她又跑到护士站去问,旁边一个护士说,黄升华?那个民工吗?走了,出院了。黄书玲吃惊地说,他刚刚才进来几天,怎么就出院了?不是伤得很厉害吗?护士说,我怎么知道?今天早上他家里来人,把他接走了。
  黄书玲木呆呆地走到医院门口,木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绵绵细雨依然充斥在大地之间,她却忘了撑开她那把破伞。
  忽然,黄书玲想,她干吗要那么难过?毕竟,钱省下来了!那是她的血汗钱啊,不仅仅有血汗,还有脸面,自尊,一切的一切。她应该高兴习才是……她的儿子明年就可以读重点高中了,然后就可以考大学了,然后就可以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她的后半辈子就可以靠他养活了,就可以放心过日子了……
  黄书玲这么一想,就笑了笑。但不知怎么,眼泪却哗地流了出来。
  像雨一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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