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走四方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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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村子里,我总是会想起很多事。也许是我老了的缘故,毕竟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游走,不管怎样,年轻总是好的。也因此,我想起过去的事,总觉得好。虽然那会儿穷,但想起来还是觉得好。
  眼前的这个女人,过去革命是很积极的。乡下的革命有时候阵线也不是很分明。有些富农经常批斗,但有一个地主,村里人却从来不批斗他。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我对那个地主还是挺有好感的,是个和善的人吧。这个女人批斗过一个年轻的反革命,反革命是个小白脸,女人后来就把小白脸批斗到床上去了,并且还被革命群众抓了起来。女人就不能革命了。于是,她同比她小十岁的小白脸结了婚。现在,那小白脸看上去比女人还要老。
  女人买了衣服,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她发现一群小伙子包围了她。她显得很兴奋,往他们身上挤,还用手去摸他们的胯部。小伙子开心地叫她流氓。
  我喜欢货郎这行当。这是自由自在的行当,可以今天串到这个村,明天串到那个村。到处都是熟人,但别人却并不真的了解你。这很好,这让我觉得我像是在暗处,而他们呢,所有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些年来,我目睹了太多他们的故事。太多了。怎么说呢,我虽然没多少学问,但也是个爱看书的人,《三国演义》、《水浒传》也看过几遍,我因此会像书里那样做些感叹,比如对这个世道,比如对这个死去的老太太。我得说,我不太喜欢眼下的事。我有时候甚至厌恶自己开着车来卖假货。我宁愿像从前一样挑着担子,步行着做一个货郎。
  冯开骂老太太后,老太太就再也不去找孙子了。老太太开始捡破烂。开始她想把破烂卖给我。我是货郎,我一般用自己从城里带来的小百货换乡下人的破烂,然后把破烂卖给城里的收购站,换取现钱。但她不想换小百货,她只想向我换钱。这个我不干。我是货郎,有这行当的规矩,我不能看上去像一个破烂王。她就自己把破烂运到城里,卖给收购站。我知道这破烂也是值钱的,日积月累,也可以致富的。但村里人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其实挺有钱的。
  老太太确实不太引人注目。她看上去很瘦弱,头发也有点凌乱。她走路轻轻的,好像她走路不是靠她的双脚,而是在轻轻移动。我经常觉得她像影子一样,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只有她想出现时,她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有一天,我在村里碰到她,问:“你这么辛苦挣钱干什么呀?”
  她诡秘一笑,说:“有用。”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说的“有用”是什么意思。那次老太太托我买寿服时,我给她买了。她拿着寿服,摸了又摸,很高兴。那天,她把我叫进屋里,叫我稍等。然后,她爬上阁楼。这么大年纪爬阁楼,我都替她担心。她从阁楼下来,把买寿衣的钱给我。我猜,她把积攒下来的钱藏匿在阁楼里。我说,不急的。她说,不要客气。这天,她还叫我写了一份遗嘱一样的东西。那天,她看上去很天真,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笑容。她叫我猜,她有多少钱?我猜不出来。她报给我一个数字。我吃惊得都合不拢嘴。我都有点嫉妒她了,我从来没有存下那么多钱。那天,我按老太太的吩咐,给她拟了份遗嘱。
  她不识字,她让我读了一遍:“……;寿衣一套:一千二百元(已付);寿穴:八千元;寿棺一具:二千元;请八人道士班:八百元;诵经费:八百;寿联:一百……”
  她很满意。她心满意足地说:
  “这样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去西方了。”
  她的眼神充满了光泽,好像这会儿她已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
  “冯开会替你办吗?”我问。
  “他会办的。他其实心里面惦着我。我是他娘啊。”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自己有没有相信。如果她相信这话,那是件悲哀的事。更让我悲哀的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花钱,她身上的那套粗布衣服已穿上几十年了吧,但她却把一生的积蓄花在死后的哀荣上面。
  “这个事情你不要同人说。”她嘱咐我。
  我点点头。
  我的摊子刚开张,冯开就过来了,要我去喝酒。我想了想,就收了摊子。我昂首走在前面。他跟着我,像我的影子一样缩头缩脑的。
  真是不好意思,乡下人经常把我当秀才,让我给他们写个喜联、寿联什么的。其实我没多少墨水,但我喜欢写字。我去老太太家喝酒时,冯开已把纸笔准备好了,要我写一些寿联。我没写。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没啥意思。冯开说,是老太太遗嘱上吩咐的。我瞥了冯开一眼,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想了想说,先喝些酒吧。冯开说,那当然。
  冯开又说:“我们没钱,老太太又没留下什么,有些要求达不到。”
  我说:“是吗?”
  冯开说:“村里人都说她有钱,我不知道她的钱藏在哪儿!”
  “是吗?”我说,“我也不知道。”
  冯开就不开口了。
  老太太躺在厅堂中,我们在院子里喝酒。酒一喝,就热闹了。这晚我酒喝得很凶,到处和人斗酒。村子里的人要我讲一些城里的见闻。他们对城里的事既好奇,又不以为然。我同他们讲城里的食品问题。我说:
  “现在的东西都不能吃啊,早上吃的牛奶,都掺假,牛奶里面掺小便。因为小便的浓度和牛奶是一样的。”
  “那城里人等于在吃尿啊!”一个乡下人高兴地说。
  “就是就是。现在农民都不好子,不但给城里人吃尿还吃农药。你们的菜全都是农药。”
  “我们可没这么干。”他们辩解道。
  “谁知道呢。”我有点大舌头,“不过这也不奇怪是不是?这世道,谁心里还有‘怕’字呢。还怕什么呢?反正大家都这么干来着。反正大家都这么干就不怕了。不这样干才叫傻瓜呢。你们知道吗?我这些破鞋,他们卖一百多元钱,我卖给你们才十五元。”
  他们大概觉得我有点儿情绪,就说:“你是好人。喝酒喝酒。”
  “谁知道,也许我也是个坏蛋呢?”说完,我诡秘一笑,“谁怕谁啊。”
  我喝得很猛。我的头有点儿晕。我大概有点喝高了。冯开不愿意我喝高,他拖着我到桌边,要我写寿联。这回我没推托,提笔写了。当然,我没多少学问,肚子里的货都是别人的。“严亲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冯开这小子会恨终天吗?笑话,一天也不会。“垄上留劳迹,堂前谁仰容?”我写好这句,有些悲凉,冯开不会懂得其中的味道。“天不遗一老,人已是千秋。”这一句就夸张了。
  村里人看我写字的时候,并不留意寿联的意思,他们只称赞我字写得好。我的字写得不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写着写着感到想哭。这老太太,这一辈子过的。但我从前并没有这样的悲悯之心,只是这会儿才突然涌出。同时我还有一种恶心感,我放下笔,跑到院子的角落,呕吐起来。我呕吐的时候,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们还以为我的泪水是呕吐的缘故呢。
  “你喝高了。”有人说。
  “这世道,谁心里还有‘怕’字。”我说,“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认为我喝醉了。
  我回阿红家睡觉已很晚了。我没想到我会喝高。但呕吐了后,我清醒多了。天气很冷,气象说又要下雪了。我希望不要下雪,这样,我开车就方便一点。雪地开车还是比较危险的。有一些冷风吹过来,空气中有一些肉香。这是过年的气息,从前我嗅到这气息,人会变得很精神,但这会儿我感到浑身无力。
  阿红还没睡。她坐在床上织毛衣。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见我回来,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替我去冲水。我感到有一股热气从被窝里跟了出来。她说,你洗把脸,早点儿睡吧。我说好。
  我钻进被窝阿红就抱住了我。被窝非常暖和,暖和得令人软弱。当然阿红也非常暖和。她伸出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很紧张,毫无反应。这是不常有的。阿红吃惊地看了看我。
  “你老了吗?”
  “可能吧。”
  “去年还挺好的。”
  “一年不如一年。”
  “你也不算老啊。”
  阿红还在努力。我说,算了,我也有点累了,早点睡吧。
  午夜,屋外刮起了风。风不大,但从屋子里钻进来时会发出一些轻轻的哨声,挺好听的。传说中,这哨声是饿鬼在尖叫。鬼魂都是和风一起来的。阿红家也是旧屋,虽然有过翻修,但总归有着旧屋的那种影影绰绰的气息。这气息究竟是什么,很难说清。屋和人一样,越老故事越多。
  有一天,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她同我商量一件事……究竟商量什么事,我想不起来。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但她一直站在我前面。她像是同那些尖啸的风一起进来的。她站在我身边。我说你有什么事?她脸上露出讥笑。我感到恐惧。我仔细看她,发现她身着一身寿服。她穿着寿服爬上了阁楼。我只看到她脚上的红色寿鞋。这时,那寿鞋突然张开了口,那口子像鳄鱼嘴一样血腥。那鞋子真的变成了一条鳄鱼,把我吞噬住了。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叫了出来
  是阿红把我弄醒的。阿红说,你在喊叫呢,你做噩梦啦?我点点头。她好像很困,闭着眼嘟囔道,做什么梦?我说,忘了。她说,你喊得好吓人,惨兮兮的,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阿红说完,咽了一口口水,又睡了过去。
  我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但我没有起床。屋外都是狗吠声。他们说,这个时候,是鬼魂出没的时候。说实话,我不知道有没有鬼魂。我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游走,做生意,有时候半夜里可能还在路上,有的是山路,路边是坟茔,磷火倒是碰到过,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鬼魂。那时候,牛鬼蛇神扫地出门,大家除了毛主席谁也不相信,大家都感到生活里面阳光普照,即使阴天或生活困苦,大家还是觉得生活亮堂堂的。这亮堂堂的日子里,你就不惧怕鬼神,也就不相信鬼神。那个时候,我在村子里歇脚,晚上没事,村旦人要我讲外面的事情,讲着讲着,就讲到鬼。我倒是编排过几个的,都假装自己亲自碰到的。可人要是碰到鬼也是不容易的。
  我记得我曾给村里人讲过这样一则故事:在来冯村的路上,要过一道岭。那时候我经常在月光之夜穿越那道山岭。有一天,一个冤魂拦住了我。是个漂亮的女鬼。她说,她从前在这条路上被人强奸了,那个男人不但强奸了她,还抢了她的东西,她反抗,那男人就把她杀了。她在等着那个男人,她一定要把那个男人的魂勾走。我说,我不是那个男人。她说,你是个走四方的人,你一定能找到那个男人的。我说,我即使碰到了也认不出来。她说,我钻人你的身体,我就会找到那个人。
  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村里的男人神色慌张起来。好像那个女鬼真的是附在我身上,好像他们都在担心自己被指认为强奸犯。后来我想,他们之所以害怕,慌张,大概是因为他们即使没强奸过女人,大约都曾有过强奸的念头,内心有鬼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旧事。阿红睡得很香,我看了看窗外,天已亮了起来,狗吠声也停了。我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下了楼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考虑是不是早点离开冯村。也许我得早点儿离开。
  我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冯开从门边蹿了出来。我没料到这么早会有人。我还以为是昨晚噩梦的延续。我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神色破碎,眼神敏感。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夜没睡着。
  “你把我吓坏了。”我拍了拍胸部,又说:“这么早,你有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只是……”他好像难以启齿。
  “里面坐吧。”
  “不。就这里说吧。”
  “碰到什么事了吗?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尽管说。”
  “……昨晚上有些事很奇怪……”他显得很艰难。
  “昨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我梦见贴在墙上的寿联,就是你写的那些,被我娘撕了下来,掷到院子里烧掉了。我从梦中惊醒,发现院子里有火光,我披衣出去,真的是那些寿联在烧呢,墙上寿联一张也没有了。我看了看躺在厅堂上的尸体,真的移动过了,并且掉了个方向……”
  也许是因为清晨,天地太安静,夜晚的气息还没有退去,听了这事,我有种不真实感,并且因为这不真实而不安起来。我说:“你没看错吧?;
  “没有。”
  “我开始以为自己是在梦游呢。可后来我发现她躺在厅堂里,方向掉了……我就哭着叫起来,娘,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脸色变了。我说:“老太太没提要求吧?”
  他说:“她没同我说话。”
  我想了想,说:“你等会儿。”我走上楼梯。我怕惊动阿红。但阿红醒了,她问我刚才同谁说话。我说,没事,你睡吧。我从包里拿了一千元钱。然后下了楼。
  “你拿去吧,给老太太找一个好的道士班。多念点儿经,好让老太太早点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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