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浜下
作者: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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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的雨还下着,婆婆在四个儿女的簇拥下从商店里出来时,小街上雨潆潆的,石板路亮亮的,像在上边抹了清油。道边的玉兰要开了,毛毛的花骨朵已经裂开了,露出里边嫩白的花瓣。桃花也要开了,枝头上星星点点地红着。这就是春天的好,下着雨,花还要开。因为下着雨,婆婆的二闺女把自己的绣花围兜解下来给婆婆轻轻罩在头上。就这样,两个儿子,两个闺女都走在婆婆两边,石板路上到处是泥,红泥巴,又给雨水稀释着,倒有一种喜庆的意味。就这小街,婆婆年轻时也不知带着她的孩子们走了有多少次,但这次却好像格外地新鲜,这样的日子倒好像要从无数过去的日子里一下子跳了出来,有格外不同的意义,格外地让人担心,格外地让人不安,格外地让人难过。
婆婆的小儿子忽然站住了,看看道边的抄手小店,对他的大姐说:“咱们去饭店陪妈吃吃抄手好不好?”口气虽是商量的,却是决定了的,不容任何人反对。“咱们陪妈吃一回吧。”婆婆的小儿子又说,眼睛红红的。婆婆的四个儿女里数这个小儿子惯得娇纵。当过四年兵,在北京还参加过国庆阅兵式,人长得精精神神,黑黑瘦瘦的那种精精神神。他在村子里的小炼铁厂里上班,工作很苦,每天要出大量的汗,热得很。因为是给私人做活,所以总是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累得要命。总是没有时间去看一看母亲,所以他更内疚。
婆婆是第一次在饭店里吃东西,进去,坐下来,在那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仿佛是,有些害羞。婆婆用手轻轻拢拢筷子,再摸摸酱油壶,百般的不自在,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抄手这时给服务员用一个盘子端上来了,一共是四碗。婆婆的小儿子觉得这还不够,看看那边,又要了小笼包子,一共是五屉,每一屉里是五个荸荠大小的包子。红油抄手红汪汪的,无端端让人觉着富足和喜庆,但婆婆的四个儿女都不说话,肚子里满满的都是心事,都眼巴巴要看着他们的母亲吃。婆婆的饭量一向好,这时偏又变得不好了,偏要把自己碗里的抄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给四个儿女的碗里分了一回。这是老习惯,婆婆总是这样,从孩子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总是怕孩子们吃不饱,自己总说自己吃不了这许多。一碗抄手,夹来夹去,她自己的碗里,倒只剩下清汤了。四个儿女面面相觑,猛然回过神来,又争着你一个我一个给母亲往碗里夹了一回,婆婆那边便是满满的一大碗了,都冒了尖儿了。
外边的雨下着,只是不大,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没有,饭店门口的那株玉兰树上,有一朵玉兰,开了,白白的像是要放出光来,又一朵也跟着开了,好像还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趴”的一声。
3
很快就到了晚上,村子里的“赤脚”头顶着一块红塑料布赶来了。“赤脚”现在河头的纸厂做工,人辛苦得一天比一天瘦。就这个“赤脚”,早年做过赤脚医生,认识不少坡地上的药材。他知道了婆婆的事,赶过来是要告诉婆婆一个偏方。他想不到婆婆的儿女都在,说你们在就好了,你们几个马上都去找韭菜。“赤脚”说针这种东西就怕挂在肠子上,韭菜吃到肚子里就会把针给带下来。比如钉子,铁丝,只要是吃到肚子里,就都会给韭菜带下来。那一年,村子里的花牯牛,吃了这样大,不,这样大一枚钉子,还不是给韭菜带了下来?
婆婆的两个儿子陪“赤脚”坐在堂屋里说话,抽烟和喝茶,堂屋里的灯黄黄的有点暗,暗就暗吧,暗又不妨碍说话。婆婆的大闺女在另一间屋里,却已经开始给母亲做新棉被了,她说什么也要让母亲盖一回新棉被。婆婆的大闺女在心里这样想,两眼便红红的,好像是,婆婆马上就要离她们去了。婆婆的二闺女也没有回去,她的眼睛也红红的,两只眼简直是一刻不离地随着母亲转,好像是要把那半根针从母亲的身上盯出来。婆婆呢,好像不知道针吃到肚子里会有什么后果,会有多么危险,她只是兴奋,不停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不停地让茶倒水。两儿两女,多少年了,一下子都回到这间老屋里来,这真是少有的事。婆婆的兴奋是一浪一浪的,又把过年时放起来的核桃和桂圆从老柜里取了出来,“哗啦啦”撒在桌子上,要儿女们吃,要“赤脚”吃。做完这些,婆婆又坐到那里去收拾那半只风鸡,一点点地拔毛,一点点地清洗。这风鸡,切了丁,放了辣子和豆豉一起炒最最下饭。婆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两个儿子说:“好不好,明天要媳妇她们和孩子们一齐都来?”
“您真以为是过节啦!”婆婆的小儿子原是娇纵大的,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他是心里急。说完这话,他马上就后悔了,便抢过母亲手里的风鸡收拾起来,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活计?
为了做那新棉被,另一间屋里已经换了大灯泡,这样一来呢,就更像是过节了,节日呢,也就是这种气氛。要是没有事,谁家会点这样大的灯泡?租婆婆相邻的人家来人了,他们关心婆婆是不是出了事?那半根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婆婆给带走了,也许一下子就会扎在心上,也许,那针已经走到了脑子里。人们看着婆婆,眼睛里,怎么说,都有些惜别的神色。来看婆婆的那些女人们,甚至眼睛都湿湿的。再加上,婆婆的两个儿子,都坐在堂屋里,声音都放低了,有些神秘,有些要出事的那种气氛。婆婆的两个儿子和“赤脚”在那里说话,在别人看来好像是在商量事。商量什么事?能商量什么事?这真让人担心。邻居毕五家的,吃过晚饭已经多时了,却又专门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酒鸭肉和豆腐来,下着雨,她顶着雨,把那碗鸭肉和豆腐端来要婆婆吃。
婆婆的两个儿子很快都冒着雨打着赤脚出去了,他们听了“赤脚”的话去找韭菜。在他们的村子里,没有种韭菜的习惯,因为地气太湿。婆婆的村子在浜下,所以这村子就叫“浜下”。婆婆的两个儿子去了浜上,浜上的地气干一些小到半夜的时候,婆婆的两个儿子都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韭菜呢,足足弄回了两大捆,是去地里现割的。“赤脚”已经吩咐过了,韭菜一拿回来就要让婆婆生着吃一些下去。婆婆便坐在那里,神色有几分庄重,开始吃韭菜,一根一根吃,婆婆的四个儿女都看着母亲吃。婆婆能吃多少韭菜呢?婆婆的四个儿女又都怕母亲吃坏,毕竟是生韭菜。看着母亲吃过韭菜,婆婆的大闺女要自己的两个弟弟赶快回家去休息,她让自己的妹子也回去,但婆婆的二闺女说什么也不回,要和她姐一起给母亲做那床新棉被。“那也好,你们回,有什么事就去喊你们。”婆婆的大闺女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说。这时候已经夜深了,外边呢,却忽然又想起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是“赤脚”。“赤脚”忘了一件要紧事,睡下了,又穿了衣服顶了那块红塑料布忙忙地赶了来。他告诉婆婆的四个儿女,要观察一下婆婆的大便:“人老了,肠子滑,有什么马上就会拉下来,如果顺利的话,如果没有扎在肚子里的话,最好拉一次看一次,也许会拉下来。”“赤脚”赶过来就为了吩咐这句话,吩咐完又匆匆回去了,雨打在他头上的那片红塑料布上,“沙沙沙沙”响。
婆婆的两个儿子,也索性不回了,从小睡惯的老棕床还在,兄弟俩双双洗了脚,就睡在那里了。婆婆呢,刚刚才平息下来的兴奋又一浪一浪地重新兴奋起来,又去老柜里取了被褥要给儿子盖,被褥放在老柜里都发了霉,或者那就是老柜子的味道。就是这味道,让婆婆的儿子觉着亲切,这亲切却又是伤感的,多少关于过去时日的回忆都一下子随着这味道来了。“你先睡,我听着。”婆婆的大儿子要弟弟先睡,母亲那边的动静由他来听:“人上了年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解手。”但他不睡的原因还在于,他怕母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那半根针带走了。那半根针现在在母亲身上的什么地方?在肠子里,还是在胃里?也许都快走到心里了。这样的担心,让谁能睡得着?婆婆的二儿子呢,却非要让他哥先睡,说母亲那边的动静由他来听,他还年轻。结果呢,是两兄弟都不睡了,都趴在枕头上说话抽烟,耳朵呢,听着母亲那边。婆婆在那边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这边的两兄弟就静下来,听着,两个烟头在暗处红红地一闪一闪。
婆婆的两个闺女呢,现在也是给自己的行为激动着,她们什么时候这样连夜赶着做过被子?两个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把被里被面和棉花套子一针一针先用红线引了,再用蓝线拦腰缝一遍。红线是避邪,蓝线呢,是拦住的意思,是要把母亲的性命拦住,不要她走。棉花套子是从婆婆大闺女家里取的,是婆婆的大闺女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这时却先给婆婆用了,婆婆的大闺女是不由分说,非要把儿子准备结婚的棉絮给母亲拿来用。其实她的儿子和丈夫没有一点点反对的意思,她的眼里却有眼泪了,好像是,他们已经反对了;好像是,他们已经惹了她了;好像是,他们已经对不起她了。婆婆的两个闺女,这时头对头缝着被子,却都不敢说母亲肚子里那半根针的事。她俩说些什么,是有一搭没一搭,是鸡短鸭长,耳朵呢,却听着母亲那边。婆婆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她俩就不说话了,屏住气听着,婆婆那边没动静了,她俩就又有一搭没一搭鸡短鸭长地说起来。婆婆那边忽然又有动静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这一回,好像是下地了。婆婆的两个闺女就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下床去了母亲那边;婆婆的两个儿子呢,也急忙下了地。婆婆那边,果真是摸摸索索下了地。
“是不是要解大手?”婆婆的四个儿女都忙忙地问。
婆婆却笑了,她起来做什么?真是让人想笑,都什么时候了,婆婆忽然想起了那几个橘子。想起橘子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拿给儿子和闺女吃,那几个橘子都已经干了。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是后半夜。婆婆的兴奋真是一浪一浪的。
早晨终于又来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早晨啊,村子里一晚上绽开了那么多玉兰,玉兰花让整个村子像是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好像是,分外多了一些阳光。乡村里的人都起得早,人们又看到婆婆了,又在那里把她养的鸡鸭放了出来。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像往日一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就更让人担心。接着呢,人们看到婆婆坐在那里择韭菜,好像真是节日降临了。婆婆的两个闺女这时已经睡下了,她们已经把被子做好了,被子做好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这大红大绿的被子现在就盖在婆婆的两个儿子身上。
早晨终于又来了,婆婆“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在那里剁腊肉了,声音木钝钝的,但传得很远。也许是这木钝钝的剁腊肉声又惊醒了婆婆的小儿子,他忽然醒来了,一下子坐起来,问他母亲:解了大手没?问完这话,婆婆的小儿子自己先就笑了起来,笑过又躺了下来,他是太紧张了。天快亮的时候,婆婆已经解了大手,就解在马桶里。婆婆的四个儿女简直是太紧张了,这紧张就是要他们看看母亲的排泄物里会不会有那半根针。婆婆的四个儿女在那里解剖和研究婆婆的排泄物了,在灯下,也不嫌那气味。他们在心里,也许都是这样想,小时候,婆婆就是这样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带大的。他们一点一点把婆婆的排泄物弄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看。后来呢,是婆婆的小儿子大声叫了起来,这叫声传得好远,几乎惊动了整个浜下,邻居们都听到了。毕五家的,忙忙披了衣服冒了雨过来,以为婆婆不行了。想不到,婆婆的小儿子在婆婆的排泄物里看到了,亮亮的,是什么?就是那半根针!
早晨又来了,慢慢升起来的太阳把村子里的玉兰花照得简直是晃人眼。婆婆真是福大命大,她又在那里坐着广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剁她的腊肉了,腊肉剁好,还要切韭菜,也细细切了,她要做肉饼给孩子们吃。婆婆的四个儿女呢,在这春夜里,简直是只合了一下眼,现在都又出去了,各忙各的去了。这毕竟是春天,春天的日子就是金子,谁浪掷得起呢?他们都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做,他们各有各的家,婆婆没事就好了,他们就放心了。日子呢,又回到了往日的轨道上。婆婆说好了要他们中午都过来吃肉饼,但婆婆的四个儿女实在是都太忙了。大闺女马上就表示中午实在是顾不上来了,针拉下来就好了,她要去种菜了,菜秧怕都要放蔫了。二闺女家里要起稻秧,还雇了外人帮忙,中午就更顾不上过来。婆婆的大儿子,原来就说好的,要去县城拉一趟化肥。二儿子呢,要赶去上班,给私人做事,一天都误不得。
婆婆在那里又“托托托托、托托托托”地剁着她的腊肉,她觉得腊肉剁得还不够细,一边剁,婆婆一边想,她觉得自己昨天真像是做了一个梦,四个儿女忽然都回来睡在这间老屋里,多少年都没这样了,团团圆圆真像是过了一个年,两个闺女还给她连夜赶做了一床新被子。婆婆还不糊涂,现在是,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把那半根针解大手给解了出来,要是不解出来该有多好!婆婆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但她马上把这泪水擦了,她看见邻居毕五家的从那边过来了,婆婆站起来,笑着,招招手,非要毕五家的进屋看看那床新花被,看看花被子上那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毕五家的也笑着,随婆婆进了屋,婆婆把那床新花被打开了,铺在床上了,花被上的牡丹花开得有多么好,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婆婆给邻居毕五家的不停地指着,数着,说着。指着,数着,说着,身子却突然朝后边一下子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婆婆满眼里都是红色的牡丹花,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
2004年5月6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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