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身体叙事

作者:李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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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条形板咿咿呀呀,不知从哪儿低低地、与大地平行地吹过一股起于青萍之末的风。她身着轻罗秀缎,飘飘扬扬,无根无蒂,或缓或疾,迤丽而行,鬓边的野波斯菊兀自颤动。“生命就是一位跳着舞的女性”,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感慨着。“水平线是女性的”,俄国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指认着。“芭蕾即女性”——20世纪交响芭蕾的开创者G·巴兰钦也在喃喃低语。她的皮肤潮润,薄如金叶。她胴体的弧线、峰丘、沟纹流畅迂曲,构成一处处隐秘的花园。她浸淫于舞蹈时的风仪具有一种精微的单纯,与音乐再现部的主题既两相和谐,又有所分别:寓意性造型在绿色的林木中突出了一只栖停于枝头的红额小鸟,在宝蓝的山间湖水边描摹了一个延颈哀鸣的幼鹿。此时,再没有比此时更酷肖,更灵动,更至纯至明的时刻了。霹雳是雷的行为,动作是舞蹈的行为,她甩开了瀑云般的长发,也甩开了把她覆盖得喘不过气的那些思想的重压。什么冥界,什么宿命,什么火刑柱,什么刻在岩壁上的大无奈和大绝望,让历史的奥义在丰稔的毛茸茸的生活面前消弭吧,她何苦背负和指涉那么多。应当向着鲜活的能给你带来心灵激荡的自然,而不要向着僵硬的、妨碍对当下时代去进行感受的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约瑟夫·汤因比)即使是涉足某段历史,也着眼于它的当代意义,并把它看做是一种艺术的演进。生命必须张扬必须喧嚣,必须释放动力,释放蛮荒,释放炽烈的原初生命。尼采说,“让我们赞美暴风雨那狂躁、快乐和自由的精神吧,这暴风雨脚踏着恐惧和苦恼而舞,如同脚踏着芳草地一样!你们这些品性高贵的人儿啊,你们中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谁都没学会舞蹈。然而,你们本应去跳舞的啊——在跳舞中超越自己,就是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徜徉在山野林木、峰峦湖泊间的女性,她就是这样捐弃了原本并不属于她的东西,找回了人本的单纯。这当儿,她只要消受一下那属于女性的青春、肉体的柔情和韵律。逝去的,尘封已久的少女生活在这时被打开,人声鼎沸,排箫骤起,诗情凄迷,素月生辉。清空中充溢着木槿和月桂丛中的香气。夏天的第一天,春天的最后一天,就是在季节交接的那个当儿,露滴从叶面的绒毛上滚落,生生不已的大地串盈并充满负荷。稗草狂长,荆榛肆无忌惮地向四外抓挠。牵牛花密密地牵缠住阔叶树的树干。阵阵热浪使欲望萌动。滨海:潮平、水暖、沙白。水乡:菱叶、粉荷、小船。北方:着火般腾起细细的姜黄色土尘的田畴。白杨树浅蓝色的阴影。蝉儿、蝈蝈有层次地吟唱。在溽暑由地面向天际的直直的熏蒸中,倒扣的硕大无朋的锅罩盖住了寂寥之夏的大沉毅。“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随着旋律,精纯的“跳音乐”——先民们跟着“八音”:金(钟)、石(磬)、丝(琴)、竹(箫)、匏(笙)、土(埙)、革(鼓)、木(敔)跳在一个个或雅致或疯狂的节拍上。她现在的舞姿令人目迷五彩。这里没有冗长的叙事,没有血压偏低的悱恻缠绵,没有莎士比亚式的牵拉钳制。有的仅仅是描绘性很强的《夏》的伊始,华丽的转身和在旦夕的空间中一次次填充进去的身形。一个舞句和一个舞句之间,犹如诗歌的一个韵脚与另一个韵脚,妥帖的结合既彰显着节奏,又令汇成整体的段落宣叙着哲学家们的推论: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
  她腾挪闪跳,急遽地逆时针旋转,再沿舞台对角线飞跑,那人马奔突之势好像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啸聚着一群人。动作戛然而止,她洞幽烛微的眼睛忽然凝定了,越过观众头顶,穿过黑暗,穿透墙壁。桑榆晚境是青春的被流放,泫然、感慨,她把生命中所有欲说还休的东西都托付给了这远遁至寒星的眼神。
  在无诗的时代,舞蹈何为?每位已过了艺术上的脱羽期的舞蹈家都要直面这个问题。在舞蹈方面所获得的成就并未使她心存踌躇。所谓成就感是自欺欺人的东西。舞蹈是路径,要紧的是通过这路径去表现人类的经验。
  哲学到底是现代舞的障碍,还是现代舞的条件?“一位艺术家”——哲学家最乐于维持人们对他的这一个美妙的误解。“一个哲学家”——某些舞者也这样拼力在踢腿展臂间讲解着自己的哲学。“环形下降”、“尖锐上升”、“水的研究”、“蜜蜂的生活”、“践踏不会使世界下陷”、“火花是烈焰的孩子”、“阳光比我们大家都活得长久”、“易碎的脆弱”、“没有焦点的根”,品一品这些壅塞在她脑际的舞蹈名字,她又饶有兴味地觉得自己是倾向于哲学这一边了。
  运动的精要是稳与不稳,坠而复起,对地心引力的逃离与就范,失衡与平衡。人向未知冲身,渴望着在开拓中接受挑战。人抵抗倾倒,自我强调着:生活的要义是稳定。舞蹈是“两个死亡之间的弧线……如果弧线两端表示死亡的疆界,那么弧线本身便代表了生命的舞蹈”。她所崇敬的美国现代舞宗师多丽丝·韩芙莉冲破藩篱,创榛辟莽,为现代舞圈出一大片林间空地。在这其中,一切思想的守护和思想的扩展都成为可能。她也是在这片林间空地中成长起来的。在这片林间空地中,她把现代舞看成是一种思想上的仪式。所有的弧线、曲线、直线间充盈着她自己的感受:冷酷、孤独、朽灭、被胁迫,她于虚无中踉跄着向乌有之乡逃逸。她要以强者的悲观主义来应对新一轮苦役。舞蹈是监狱。舞蹈,这心爱的和要命的舞蹈,是她的情人和敌人,是她的判决书和不可须臾离开的《新约全书》。火点燃火,运动推动运动,创造物和造物者异构同质。作为自己的立法者和审判者,她被脚下的舞步所扼杀,又在空间她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获得拯救。晦涩观念在精纯的银灰色中设定,内倾经验在“动作本体”中的渗出和流漏,既做实细节又亲证无限。以艺术对自身所设定的自我定义。还有生命意志生命冲动都在这世界中沮丧绝望和欣喜欢腾。
  无论她自已是欢乐或悲伤,濒死或新生,世界依旧,别人的生活照常进行。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有朝一日或许会改变了的环境,她只寄希望于自己。她最终得到救赎的那天,亦即她的苦难被蒸馏的那天。她一准会急于把这过程和幕尾告诉更多的人。当然啦,仍是以动作覆盖舞台,然后让情绪冲向穹顶。苦行精进,自己的头脑便是教堂。农,民每舂打一次稻粟就是一次祈祷,每舞动一次钐镰就是一次祈祷。她也如是,进溅着汗珠的旋舞也是最诚实的劳动,碾骨挫筋般的早课中有圣诗,每次躬身都是朝觐,每次倾侧都是膜拜,每次偃卧和翻转都是礼忏。
  地上的影子缓慢下来。她神情忧悒,目光内敛,双手合拢。舞台光熄灭了,只剩下壁龛里由她托举的那盏灯。蓝幽幽的光朴素而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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