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天津:夜与昼

作者:祝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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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须邀请,我和Kim可以自由出入于任何一座老洋房,这是这次拆除行动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好处。我们可以把自己设想为房子的主人,幻想着自己循着弧形的楼梯上上下下,出现在任意一个房间里的情景。晴朗的夜晚,月光可以透过百叶窗射到地板上,并且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在地板上懒散地爬行。房屋里的一切在我们的想象里复原,所有的家具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花朵在客厅里盛放,厨房里的餐具一尘不染,可以在月光里做任何事情,比如聆听留声机里的咿哑歌声,或者期待一个分别巳久的人在寂静中突然揿响门铃。但是在这废墟式的老房子里,这样的想象显得有些步履维艰,所有消失的事物必须经过那些摇摇晃晃的楼梯才能得以恢复。大部分楼板已经消失,站在一楼的门厅里,目光可以穿透数个楼层而直达房顶。这使得那些贮藏在老洋房里的复杂生活早就跌落下来,粉身碎骨,垃圾站成为收容它们的最佳场所。为了选择拍摄角度,Kim要上演高空杂技,从最后几根木梁上走过。我们的脚步和视线受到了最大的限制。我们已经很难与老房子和解,在经过拆除者苦心孤诣的篡改之后,老房子变得冷酷、诡异和莫测,对来访者表现出十足的敌意。它们已经成为幻想的敌人,对未经允许的幻想发出警告。
  所以,当我们出现在这些老洋房里的时候,我们的动作并不优雅,而是显得有些笨拙和难堪,有的时候甚至要手脚并用。仿佛蓄意报复,老房子把我们折磨得灰头土脸。它们只对老鼠们提供优待,老鼠们在老房子的鼓舞下纷纷安营扎寨,打造它们的安乐窝,它们的步态远比我们敏捷。我们目睹了老洋房最难堪的部分,因而我们理应受到惩罚。被砸烂的窗户好像被撕裂的伤口,阳光大面积地漫溢进来,像聚光灯一样,使洋房里的垃圾无处躲藏。到处都是旧物的尸体——那些不洁的洁具,以及残疾的桌椅。
  一些最精致的器具变成最肮脏的垃圾,它们曾经受到过贵宾级的对待,即使在这座空气清新的海滨城市里,它们每天也要被擦拭许多遍。在那些地板消失之前,它们曾安然无恙地呆在原处,仿佛是生活品质的鉴定者。但是自从与拆除者蛮横的工具遭遇之后,它们的骄傲就变得无法维系。它们被分散、转移,无法转移的,就会得到切割机的特别关照。现在,它们肮脏、散漫、无用,仿佛一群词语,在脱离语境之后,再也无力发表任何宣言。这使我觉得有些荒诞,我指的并非这些不堪入目的洋房,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有关艺术的所有努力,居然都是建立在废墟和垃圾之上,垃圾不仅诠释了老房子的命运,而且界定着我们的身份。我们的身体从垃圾堆上穿越,从中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灵感。我们的工作性质与整日埋头于垃圾堆的、满身垃圾气味的那些专业垃圾工作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尽管如此,Kim和我,对于垃圾还是有着不同的理解。她对垃圾充满敬意,语境的转换改变了它们的语义,它们狼狈不堪,充满敌意,但她试图在想象中,把这些词语的碎片拼接起来,恢复昔日的光泽。即使在瓦砾堆中,她仍然能够将某些特别的词语捡选出来,反复欣赏。比如那些老的梁木、厚重的雕花门板,以及造型别致的长窗。她说,在美国,它们是最昂贵的建材,比那些新的材料要贵许多倍,因为它们从材质到工艺都是最优秀的,现在的建筑构件无法比拟。如果把老房子比作一个高贵的家族,那么这个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是寻常之辈。但是,在拆除者的战俘营中,任何身份高贵者都无法得到赦免,甚至于,它们正是因为自己的身份高贵而获罪,而那些相貌普通的火柴盒式民居;却始终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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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千疮百孔的老房子里嗅到煮饭的芳香令我们惊异无比。在这样的废墟里面,居然还有人在生话。那种生活与老房子的精致古雅无关,雕饰花纹的风格解决不了他们生活的窘困。老洋房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与街巷里某些鬼鬼祟祟的私搭房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更糟。一些木板被用于遮挡那些被砸坏的部分,使它至少从里面看不那么令人难过。这并非因为他们对过去生活的顽固偏好,而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在这座房价昂贵的城市里,他们无法找到收容之所。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他们的生活空间,客气地向他们致意,尽力保全着他们的自尊。但一个外国女子的到来显然使他们感到不适,因为在重视礼仪的天津人心里,这种光顾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心理尺度。
  有人用驱逐的方式来维护他们的尊严,也有人努力地清理出一处干净的地方,让我们坐下。这使我们有机会打量他们的生活。陈旧的家具用最紧凑的方式罗列着,像一堆未经推敲的词语,笨拙地搭配。它们并非刻意阻拦我们,但穿越它们还是需要倍加小心。老洋房维持着一种最低限度的生活,这对它的制造者堪称莫太讽刺。在这里,审美早已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遮挡不严的窗户,能否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房屋与生活以一种极。其脆弱的方式粘接着,这显然违反了房屋的本意,也与生活的设想无关,但不知什么原因,事情就弄成了这样。这里,生活已经同房子一起变得破烂不堪,无法挽救,像经历了一场相互戕害的婚姻。这里将不再是浪漫、童话和奇遇出没的场所,那些呼啸而来的钢筋水泥将把它们彻底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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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否有一种物质守恒定律约束着这座城市,否则创造一些事物,为什么一定要以毁灭另一些事物为代价?在老城旁边另建新城这个老生常谈,难道真的不是一个万全之策?迁移行政中心固然成本高昂,但有什么能比毁灭文化遗产成本更高?人们在一座城市中本该目睹时间的进程,房屋是时间的量具和物质载体,但人们在拆除房屋的同时也拆除了构成时间的逻辑关系,使城市不再处于一个时间链条上,而永远成为一个断点,孤立无援。
  欲望正在以广场、商厦、立交桥、商品楼的形式瓜分这座城市有限的空间,而老房子则只能成为它们的猎物。这些洋房仿佛精心制作的佳肴,刚好适合它们的胃口。只有少数的幸存者,比如解放北路,但刨门不会使我们感到幸福,相反,只能见证我们的伤感与衷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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