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结柳儿·无名氏
作者:刘家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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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柳儿的一生极其艰险。一出土便面临被捉的境地,上了树也很难逃脱,即使幸而躲过人的眼或手,蜕皮的时候又得经受一次生与死的考验。有时出土晚了,未来得及蜕完皮,被太阳一照,壳变硬了,便永远也出不来了。不是被人捉走,就是被鸟儿或蚂蚁吃掉。那些过了一关又一关,侥幸存活下来的,又可能被孩子们套住或粘住。它们在地下修炼十多年,只为了来世上活几个月,而这几个月又不是一帆风顺。结柳儿的生命极其短暂,然而这短暂的生命却是轰轰烈烈的,从它诞生的那个早晨起,它便居于大柳树的高枝上,一边吸吮着露汁,一边高声呜叫。从早叫到晚,从今叫到明,从生叫到死。结柳儿尽管天天被扫荡,但每天都在增加着新的生命,于是树上的结柳儿便与日俱增。结柳儿的鸣叫经常是合鸣,成百成千的结柳儿集合到一棵大柳树上,同时同声地鸣叫,形成一种鸣叫的阵势,一种持续的阵势,一种强大的阵势。结柳儿的生命极其扎实,它们有明确的分工,公结柳儿是鸣叫的,而母结柳儿是不叫的,鸣叫的公结柳儿与不叫的母结柳儿在柳枝上交尾之后,母结柳儿就准备产卵,而公结柳儿依然是毫不懈怠地鸣叫。
三伏盛夏是农民最焦躁的时节,特别是午睡不成而被结柳儿的鸣叫阵势冲撞得头昏脑胀的时候。这使人们想起要设法灭除这些烦人的东西。于是,妪结柳便作为夏天晚间的活动兴开了。
早憋了一天气的青年们,带着一帮孩子,从场院里抱来一些麦秸。他们将麦秸分散成几堆,随之将其点燃,刹时间大柳树下火光通明。那些白天集合到这棵大树上的结柳儿们,被火光照乱了神经,纷纷尖声鸣叫着射向树下的火光。那阵势像闷雷后的疾雨,像打枣竿舞动时的落枣。青年人和孩子们撑个面袋子,像捡枣子似的一股脑儿往面袋里装。麦秸只烧一阵,一会儿火停了,人们已把结柳儿都捡起来,每次足足有半袋子。这些结柳儿现在集合到面袋里,依然在声嘶力竭地呜叫,这种叫已没有大柳树上的那种阵势,只是一堆分不出头绪的凄哀的悲鸣罢了。
妪结柳儿的人们,一夜能扫荡一大片,凡白天看准的结柳儿集结的树,都会成为扫荡的对象。第二天,结柳儿依然在鸣叫,但鸣叫的阵势是成倍地减弱了。人们的烦躁也冲淡多了。只是发愁这一袋子一袋子的没肉的叫结柳儿如何处置,猫吃不完,鸡吃不完,只好一古脑儿倒进咸菜缸里腌起来,没菜吃的时候,随时捞出炒上一盘,倒也是下酒的肴。
妪结柳儿是灭绝性的扫荡,比原先那些逮结柳儿游戏都残酷得多,但这种活动大人是主谋,孩子只是协从,我们精神上倒没有任何不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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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人对结柳儿的威胁外,还有鸟儿是它们的天敌,暴风雨也能使其毙命。然而,仍有大量传宗接代寿终正寝的结柳儿。老了的结柳儿颜色黑中泛黄,眼睛由褐变白,它们已不能保证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半路跌落到地上,吃力地抖动翅膀。有的能翻个过儿,再爬到树上,有的在地上挣扎几天,得不到生命的给养就无声无息地死了。这时的结柳儿肉也变成苦的,人是不会再吃它的,倒是成了蚂蚁的美餐。最后,那黑黄色的躯壳便慢慢风化,被秋风秋雨吹洒到任何一个地方。
结柳爬儿蜕变之后,留下一个完整的壳,这个壳却牢牢地抓住柳树那粗糙的皮,风吹雨打也不掉。结柳爬儿皮是一种药材,乡里收购站上专门收购这种东西。记得当时每市斤两块五,是很诱人的价格。可是结柳爬儿皮特轻,一斤要称几百个。这样我们被诱人的价格吸引着,又被每斤可观的数量制约着,有时一个星期天把村子周围大大小小的柳树找一遍,方能戳得半斤。到收购站卖上一块多钱,能买四五本小人书。用自己的劳动挣来买书的钱,是自身价值的一种实现,既喜悦又激动。想到自己戳到的这些药材,能为很多病人解除痛苦,也感到很欣慰。
无名氏
每次回故乡,都要经受一次精神折磨。
怕见到她,又想见到她,脚步不由自主就走进那条弯曲的胡同,那个破烂的农家院。
最怕的是她那眼神。只要踏进那院门,她就会慌慌地迎出来,尽力伸直稍驼的上身,仰视着我的脸,近乎倒退着引我进屋;反复擦那只破椅子,然后看着我坐在上边;用毛巾仔细擦净一只瓷碗,倒上一碗白开水,看着我喝下去……那眼神里潢溢着感激——暂时掩盖了愁苦和忧郁的感激。这感激的眼神如一只无形的钩,把我深埋于心底的愧疚拽出来。
三十年前她还是邻村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因为偷了生产队的苜蓿被我捉住,我才认识了她。当时,她在前边拼命地逃跑,我在后边大步流星追赶。大约追了一里多路,她实在跑不动了,把盛苜蓿的篮子一扔,双手抱头跪在地下,等待着一顿拳打脚踢。看着她浑身颤抖的样子,我举起的拳头终于没有落下。我弯腰拾起那个篮子递到她脸前,她慢慢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当她明白我是真的要放她走时,两眼突然漾出了泪水,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她站起身来接过篮子,我才发现,她吓得尿了裤子,下半身湿淋淋的,冒着热气。我呆在那里,一种愧疚感从心底冒上来。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前任那个看苜蓿的老头儿,早就发现了这个偷苜蓿的女孩,但他从未惊动过她。他,说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偷苜蓿是为了养活与自己相依为命、瘫痪在床的姥姥。听了这话,我更后悔自己的举动。后来听说,这个女孩因受惊吓,精神失常,到处疯跑着捡垃圾,偷吃人家猪圈里的猪食;瘫痪的姥姥也因无人照料死去。
十多年后我离开故乡,到城里工作。偶尔听说当年那个偷苜蓿的疯女人不疯了,后来又听说她嫁到我们村里。我知道她嫁的那家人很老实,男人虽是个老光棍但也并不傻,我心里似乎得到一种安慰。可是没过几年,又听说她丈夫不幸死于车祸,她守着不满周岁的儿子,誓不改嫁。我心里又是一阵沉重。十几年后,突然有一天,她竟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到城里来找我。说要依靠我这个本村的伯伯,给孩子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她娘俩乘公共汽车,两次倒车来到城里,儿子背来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三个小布袋,一布袋花生,全是三个粒的“老头子一布袋黄豆,圆鼓鼓的,一般大的粒儿;一布袋黄米,是用家乡的老碾子碾的。她背来的是一包袱棉花,自得像雪一样,是精心挑选、专门找人弹好的絮棉。她说本不该来麻烦伯伯,可这孩子说什么也不在村里,非要出来找个工作。说完就仰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感激,似乎我能在家里接待她,耐心听她说出自己的要求,已十分满足了。我终于等来了一次帮助她的机会,但我却未能给她儿子找到工作。她带来的东西我收下了,我偷偷掖到她口袋里的五百元钱,却被家属院的门卫给送回来。本来想借机消解一点愧疚,没想到更加重了愧疚。
终于有一次机会,市里搞劳务输出,我给她儿子报了名,很快那孩子就被北京一个建筑公司招工走了。我总算帮了她一次忙。可是没过一年,那孩子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了。我托人帮助处理了后事,又托故乡的朋友去看望她。而她始终没有再来城里找我帮忙。
此后,我每有机会回故乡,就带上单位发的大米、食油、鸡蛋去看她,潜意识里总有借此化解些许愧疚的愿望,但是每见到她一次,这种愧疚反而更会加重。
今年春天,听说她得了血癌,我马上与村长联系,为她搞了一次捐献活动。半天时间捐款三万多元。可惜她的病已到晚期,全村人的爱心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她走了,她对我永远不能消解的感激终于消解了;而我,对她永远不能消解的愧疚却仍在日益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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