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唐朝的“苦迭打”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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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套子,率部包围住匆匆进宫来的两兄弟。他在暗处扯满了弓,心里在说:“老哥,你就看箭吧!”他要先消灭这个抢了他太子位的哥哥,方解心头之恨。这就是杜甫那首《前出塞》的诗所写“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了。
虽然他们同为一母所生,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战一刻,也就无所谓血缘,无所谓亲情,他先张弓射杀其兄李建成,接着尉迟恭又与他一起杀了其弟李无吉。更元比残忍的是,嘁哩喀嚓,将太子五子——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训、李承明、李承义;元吉五子——李承业、李承鸾、李承奖、李承裕、李承度等,统统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一不做,二不休的率世民,随即进得宫内。其来势汹汹的样子,在场的大臣很清楚,显然是要和这位进退失据,。前后矛盾,昏庸失察,轻信谗言的老爷子算账的。如果李渊硬是不合作的话,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分离,就是推下船去,将其溺毙。对一个六亲不认。杀红了眼的人来说,已经杀掉这么多的兄弟子侄,还怕多杀一个亲老子?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李渊只好识相,只能知趣,他不傻,别以为他这个儿子干不出弑父的事情来。虽然如今上了年岁,无论如何,想当年也曾经是一位枭雄,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光棍原则,久惯江湖的他,还是懂得的。尤其看到那个满身披挂,持矛带刀的尉迟敬德,他儿子李世民的最得力助手,必然是这次政变的武装力量总指挥,已经命令游船靠岸。
那一张铁青的脸,使他顿时清醒。第一,他不再是昨天的李渊;第二,他儿子也不再是昨天的李世民了。昨天的李渊要李世民死,这儿子绝活不成。同样,今天的李世民不想让李渊活下去,他这个老子也是必死无疑。李渊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更不得不表示自己服了。
第一步,他答应先确立其太子地位,马上昭示全国:第二步,他答应乖乖禅位当太上皇,保证退居二线,不碍手碍脚。有了这个许诺,裴、萧、陈三位又给他做足面子,“‘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谍。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资治通鉴》)
李世民何等聪明角色,见好就收,马上跪下来,仰脸凑土去,吮吸老爷子的乳头,表示不忘根本。这种效忠礼节,有点莫明其妙,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当然相当可笑,也许李氏祖先,出身夷狄,有这样一种奇风异俗吧?
于是,李世民从玄武门这片“血泊”中,开始他“贞规之治”。后来,人们记住了“贞观之治”,而忽略了“血泊”,也就不去计较他的哪些无法见诸光天化日的“慝”。
因为中国人对于统治他们的皇帝,要求其实是很不高的。你不杀他,他觉得万幸,你给他一口饭吃,他感到皇恩浩荡。经历了太多的庸君、昏君、淫君、暴君,居然在一筐烂苹果中,还有较为完好,说得过去的一个唐太宗,也属太难得,太稀罕,太精贵了。哪怕果皮上有些锈渍斑点,有些磕碰硬伤,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也就瑕不掩瑜,帮着他把历史的这一页翻了过去。
偶读近人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他谈到李世民的这次“苦迭打”时说:“太宗所以能制胜建成元吉者,其关键实在守玄武门之禁军,而旧史记载殊多隐讳,今得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伯希和号2640李义府撰常何墓志铭以供参证,于当日成败所以然之故益了然可知矣。”
看来,这次“苦迭打”关键之关键,是玄武门禁军首领常何,史书都讳而不谈了。
这位李建成的部属,并非那天战场上的阵前倒戈,弃暗投明的,而是早就被李世民所笼络,所收买,而归顺成为埋在玄武门的内应。李建成、李元古在前日夜里,已经得到张婕妤的线报,获悉李世民已伏兵太极宫。明知阴谋,仍敢大摇大摆地进宫,他也是深信不疑玄武门是他的地盘,禁军听他的指挥,常何是他的嫡系。没想到,一进皇宫,状况丕变,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死地,只好交出性命。
可想而知,这个收买常何的过程,自非一天两天;这个将玄武门的控制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过程,更非一年两年。唐太宗谋权夺位之心,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慝”,早就成竹在胸,早就准备无所不用其极,早就打算用同胞兄弟的血肉骸骨作垫脚石,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就是伟大的唐太宗很不怎么样的一面了。
因此,我对于史,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都持半信半疑态度。可以读,不可以信,可以引以思考,不可以据以当真。大概没有偏见,无以成文人;没有矫情,难以成历史。所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部中国历史,概括起来,无非欺和瞒这两个字。细细想去,真是很有道理的。
也许,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有助于我们懂得,如何避免去做别人思想的奴隶。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