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海 南
作者: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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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壳,口中呐呐,不晓得要说甚。而表弟说,我带立伟哥到外头玩玩。他于是让我学开他那辆奥迪车。这是我头一次学开车,在澄迈县的一片荒地上。表弟喜欢喝酒,后来一回开着这辆奥迪从海口回澄迈,因喝了一斤多五粮液,又是深夜,结果一头撞到一棵大树上。到请晨被人发现时,尚在深度昏迷中。那辆奥迪,已是撞得成了废铁一堆。
澄迈很乱,曾有过一个著名的打黑案例。吃饭时我问我表弟,他道,那个“二王”还不算什么,比他们凶的还有,只是他们撞到了风头上。我说此地险恶,你不怕?他道,不怕。况且一般来讲这些家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
乱还不只是社会治安,是乱卖土地、破坏资源。有个我认识的亦是湖南人的海南日报记者,闻说我表弟在县里当常委,背着。哦便去找他,咱称是我朋友,目的就是想圈一点地。表弟后跟我谈起此事,我道你不要理他。表弟说,找我没用。权力不在我手里。我后听朋友说海口周围的几个县,头头们皆是靠卖地发了横财。某一县的头,因敛财巨多,且把房子建得如宾馆,为人亦善少恶多,被人称做“南霸天”。他把能卖的土地几乎卖光了。这样的“权力寻租”,那一时在海南亦是遍地开花,又堂皇而且张扬。
我表弟正直,亦是想做点正经的事,我只担心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会要不开心。
张新奇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亦是湖南来的,原在电台做记者,后辞职来海南,名叫肖建军。方脸,矮个,目放精光。开了家“红辣椒湘菜馆”,又开了家“鸿门夜总会”,在海口皆有很大名头。他来时携全家老幼,靠跟朋友借两万块钱开小饭铺起家,刚做起来时,屡遭本地烂崽欺负,一回众烂崽又来寻衅,且动起手脚,打他的老婆同老母,他便同妹夫冲到伙房一人一把菜刀,将烂崽砍翻几个,杀得红了眼,烂崽在前头鼠窜,他在后头虎追。这一架,把他名声打了出来,以后再无烂崽到他店里来寻事。过了两三年,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了。餐馆日日暴满,夜总会最高峰时亦是日进十几万银子。他请我吃饭,我说你看你只几年,如今赚了几千万。他笑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道,我算么子赚钱?人家一夜之间炒楼都可,以赚几千万,轻轻松松。我算么子?我是呆人,只能做呆事。一边胡强听了,摇头道,我是连呆事都不晓得做。于是一脸巨大惭愧。
“我做餐饮和娱乐业,只一门好,”肖建军说,“就是认识各种道上的人。海南这地方啊各种各样的角色我都见过。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两种人:骗人的和被骗的。”
“那你呢?你是哪一种呢?”我们便问他。他道,我啊,我么子都不是,我是冷眼看螃蟹的人。
我认识肖建军时正是他生意最旺的时候,每天的流水拿日进斗金来形容亦不在话下。所以他那一时跟我们说话,声气很高,目如流星,且有一种把什么皆不放在眼里的蛮气。
十年后我再在湖南遇到他时,他几乎换了个人似的,谦卑而低调。我这才晓得,他的餐馆后被一把火烧掉了,而夜总会亦早巳关张。曾经的繁华遂成追忆。
我们住的别墅,实怀上成了朋友公司的员工宿舍。住的皆是中层骨干。有专人搞饭,亦有司机。跟老板开车的司机姓胡,我记得是岳阳人,无事时便邀一桌麻将。赌得相当大,一个晚上的出进最多可达十多万。我想他一个司机凭什么可以这样来豪赌?后来我跟一位会计大姐混熟了,这大姐是退休后从长沙请来的。她告诉我说,胡司机同公司里的一些人,把公司,的房子以一个价整层整层包下来,再以另一个价卖出去,从中赚了不少的钱。小胡还不算仕么,你没见某某,如今是开着奔驰车在公司里打工咧!
别墅里还住了位年轻女子,长得妖娆,是某某部门经理的情人。经理去唱卡拉0K,于是认识了该女子,她本来做“三陪”,见经理出手阔绰,就黏上了他,一副从了良的模样,常常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在客厅里看电视,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她嘴很刁,不大喜欢吃别墅里请的人做的四川口味的饭菜,于是同经理手挽手,到外头吃海鲜。经理可能真是爱上了她,到后来常听得他们关起门来吵架,原因据会计大姐讲是因她喜欢跟别的男人调情抛媚眼,惹得经理醋劲发作。有段时间别墅里还住了一位姓王的女孩,二十二三岁模样,短发,圆脸,很朝气亦很好看。我们在餐桌上经常聊天,才晓得她原来是北京分公司的。她毕业于北外,现暂调总部来翻译资料。她喜欢唱英文歌,亦喜欢到户外打羽毛球,性格很阳光。她有回跟我说,她到房地产公司来做事,就是想赚一点钱,到国外去留学。不久她就傍上了一个男人,果然,几个月之后,她就去了美国了。我记得她最喜欢唱的歌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唱得非常好。
海南是许多女孩子的命运跳板同人生中继站。但或许亦是一生回忆里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朋友说,他叫公司里的人帮我们索性到北京去注册,要做就干脆做成一个大广告公司,站在中国政治经济的制高点上。事情既有个过程,便让我们先在海。甫帮公司做些售楼广告。在此之前,他在青岛有个项目,请我们这班人帮他去拍个片于。是在黄岛开发区,他圈了两平方公里临海的地。他想把它做成国际性的旅游度假项目,于是要拍一个招商片,拿到境外去招人家的热钱。因拍了这个短片,他觉得这班人还真是能干,散掉可惜了,不如一锅端来做一家广告公司,何况他自己亦有内部业务量来保底。这回他又有一个新楼盘要开盘,于是请我们做策划。我们就在别墅里做事,张大奇是策划高手,胡强与于鸣啡亦擅长文案,另又叫来一个美工黄兰来做视觉。我则忙时帮忙,闲时帮闲。不久海南日报同海口晚报均刊出了我们做的售楼广告。我那朋友看了蛮高兴,打着哈哈说你们一出手,提升了海南房地产广告的文化水平啊。又说北京那边基本上办好了,你们可以北伐了。
他公司开了个年会,他在台上作报告,说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太多,高度危险,他的公司应当快速转型,从单一的房地产业中跳出来,多元发展。他说话时头脑异常清醒。公司里其他的人皆不以为然。做过那个年头的房地产的人,对任何其他行业均是瞧不起,因任何钱皆没有炒地炒房来得快、来得猛,来得动魄惊心。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海南房地产的泡沫便一夜之间破灭了。我那朋友不是没有预见,但收手亦是来不及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的帝国般的公司最后亦作鸟兽散。
但半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当时并未看到。胡强很兴奋,以为到北京可干一番大事,三十而可以立了。于鸣非同黄兰亦有闯世界的牛犊劲。张大奇要老成得多,在这样的时刻有工分清醒。他说,你们去吧,俄就不去了。而我亦不想去。因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我内心渴望去做的。我只是尝试一种人生的可能。点到为止。我始终只有一种玩票的心态。
我们去了一趟三亚,因公司有一个项目在那边,亦是圈了好大一块地,他们带上我们去考察。顺便栽们便在海边住了几天。蓝天碧海,椰风吹送,我们躺在沙滩上,各怀了不同的心思。我喝着椰子水,望着远处一团白云。我想我亦要来去无拘,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海南的繁盛让我恐惧亦让我疲惫。我起了归思了。
归思起不得,一起就去订机票。
于是波音飞机以超音速,把我又载回到原来的生活。我的心复又归于短暂的平静了。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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