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唐朝的歌手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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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巅峰。再后来,民国了,五四了,诗变成白话,变成逐句拆开分行的散文,连顺口都说不上,何从歌起?这样,中国的诗也就走到了尽头。
正是因为诗之可歌,在唐朝,遂出现了歌手这一崭新的行当。
在中国,只有唐朝,这些职业歌手的名字,是正经八百地印在史籍上,写在文人的作品里。我很钦佩唐朝的歌手,他们没有禁忌,没有教条,没有框框,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心理阻隔,也没有任何香花毒草的选择踌躇,面对这些瞪着牛大的眼珠子,视他(们)为异端的正统派,敢把西域胡人的音乐引进中原,敢将龟兹苏祗婆琵琶七调视为华夏正声,敢将本土诗人的词章,大歌而特歌之。
在印刷术还没有出现之前,是歌手的声音,将诗人的文字,覆盖在整个大唐王朝的全部版图之上。无妨如此说,实际上是唐朝的歌手,将唐朝的诗人,送上缪斯的神殿。
“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播于弦管。”(《旧唐书·武元衡传》)
“李益每作一篇,教坊乐人,至以贿求取。”(《旧唐书·李益传》)
“军使高霞寓,欲聘诸娼伎,伎大夸曰:‘吾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白居易《与元九书》)
诗人成为香饽饽,诗篇成为抢手货,而那位李白,竟大马金刀地不买唐玄宗的账,“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种盛况,既空前,更绝后,也就只有浪漫的唐朝才会出现。
盛唐诗歌之所以盛,很大程度上,是诗人和歌手珠联璧合的结果。诗到盛唐,蔚为大观,云蒸霞蔚,众星璀璨,歌手对他们作品的演绎,传播,推广,媒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强大作用。同样,诗人的华彩词章,珠玑文字,为歌手们的演唱,拓展想象空间,深入情感境地,扩大美学视野,放眼广阔世界,在艺术的完美创造上,也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在这种相得益彰的精诚合作中,诗人和歌手,常常结下深厚的情谊。
我估计,当时的诗人,相当感念这些歌手,至今,在《全唐诗》中,我们还能读到留在诗人笔下的,如李氏兄弟,如米氏父子,如八郎李衮,如念奴等等歌手名字。因此,玄宗开元年间,既是唐朝的鼎盛时期,也是唐诗的鼎盛时期,更是唐朝歌手这个行当的鼎盛时期。
说来也许要让今天那些当红的歌星嫉妒,别看他们在屏幕上连跳带蹦,连吼带叫,和他们一起疯狂的歌迷,基本都是他们的同辈人,更多的是中学生。而当唐朝的歌手出场献艺的时候,谁是他们的追星族,恐怕当今那些红歌星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一国之主,九五之尊,人称风流李三郎的李隆基,居然带头为之鼓掌叫好,为之神魂颠倒。“宫伎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宠爱,每对御奏歌,则丝竹之声莫能遏。帝尝谓左右曰:‘此女歌直千金。’”“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媚,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伎中帝之钟爱也。”
领衔文坛的诗人李白,翰林待诏大学士,也不嫌肉麻兮兮地来凑这份热闹,甘为女歌手的“粉丝”。“宁王宫有乐妓宠姐者,美姿色,善讴唱。每宴外客,其诸妓女尽在目前,惟宠姐客莫能见。饮至半酣,词客李白恃醉戏曰:‘顷闻王有宠姐善歌,今酒有醉饱,群公宴倦,王何吝此女于众?’王笑谓左右曰:‘设七宝花障。’召宠姐于障后歌之,白起谢曰:‘虽不许见面,闻其声亦幸矣!”’(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
由于帝王的提倡,由于诗人的支持,唐朝的歌手也自然成为快活一族,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享受豪华奢侈的生活,府邸不亚贵族,车马拟于王侯。以开元时期最有名的李氏兄弟为例,据郑处诲的《明皇杂录》“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僭移之制,逾于公侯。家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这三弟兄在洛阳盖的连跨数坊的大宅门,恐怕当下那些红得发紫的歌星,未必有这份财力。若是在五环路外,买幢花园洋房,在远郊区县,盖栋郊区别墅,应该不算困难。而要他们投入上亿资金,去修一座恭王府式的建筑群,估计是力不胜任的。
所以,真浪漫,要有真本钱。开元年间这种自上而下的浪漫,就是建筑在这样一个雄厚的物质基础上的。说实在的,在玄宗开元之治前的唐朝,并非如一些历史学家所鼓吹的,是那样一个尽善尽美的大唐盛世。
据近人钱穆的观点,“(唐)贞观时代的社会情况,实未必胜于(隋)大业”,他认为,“隋室虽祚短运促,然其国计之富足,每为治史者所艳称。自汉以来,丁口之蕃息,仓廪府库之盛,莫如隋。”隋朝的综合国力,远胜于李世民、李治、武则天所经营的唐。“在其(隋炀帝)末年,天下储积,足供五六十年。”(《国史大纲》)
李唐王朝的统治者,从贞观开始,不过只是给中原百姓,创造了一个休养生息的安定环境罢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其人口生丁的繁殖,是与社会大环境的安定丰足,有着莫大关系。唐也是直到玄宗朝的开元十四年,有户七百零六万;开元二十八年,有户八百四十一万,与隋开皇中有户八百七十万,差可比拟。所以,钱穆认为,“一到唐玄宗时,社会富庶已与隋代相似。”
中国人的那种百折不回的顽强抗力,那种承受磨难的经久耐力,也真是令世人赞叹不已。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无论是旷日持久的折腾,还是疾风暴雨的摧残,只要能让老百姓喘口气,假以时日,很快,这块国土上又将春风和杨,焕发生机的。
同样,盛世文章,自然也是随之而来的一片繁荣景象。
在这二十八年间,“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天下岁入之物,租钱二百余万缗,粟千九百八个余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余万屯,布千三十五万余端。”(《新唐书·食货志》)
这二十八年,才真正称得上盛唐。要没有这点本钱,李隆基也不敢放开手脚浪漫。
可浪漫过了头,便是精神的堕落。据唐·刘肃《大唐新语》:“开元中,天下无事,玄宗听政之后,从禽自娱。又于蓬莱宫侧立教坊,以习倡优萼衍之戏。”现在也很难分得清楚,耽安宴乐的这位风流李三郎,是他带领着歌手和诗人,沉迷于物欲的渊薮中,一劫不返呢,还是整个社会已经形成的腐朽败坏风气,簇拥着这位陛下,大家一起走向覆灭?
正如《旧唐书》对他的评论一样,“方其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考其始终之异,其性习之相远也至于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这大概也是握有最高权力的中国皇帝,几乎不能逃脱的,必将走向自己反面的命运。公元七七五年(天宝十四载)冬,他的宠将,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举兵叛变,南下攻入洛阳,次年占领长安,所过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中原化为丘墟。其部将史思明攻占河北十三郡地,更是燹毁夷灭,神州陆沉。史称“安史之乱”的这场浩劫,就是这位原来的有道之君,后来成为无道之君的李隆基一手造成的,从此,李唐王朝一蹶不振,走向衰亡。
那些曾经快乐过的诗人,那些曾经快活过的歌手,也无法再快乐和再快活了。
大约在公元七七○年(大历五年)左右,由于战乱的关系,流落到潭州(今湖南长沙)的诗人杜甫,恰巧遇上了同样流落到江南一带的李龟年,故人相见,一言难尽,彼此潦倒,唯有硬咽。诗人当时为了觅食谋生,到处投奔,无所傍依。而这位开元年间排行榜总在榜首位置的名歌手,混得似乎更惨。“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郑处诲《明皇杂录》)
到了沿街卖唱的地步,能让杜甫那颗诗人的心平静得下来么?于是,就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这位盛唐歌王,这位盛唐诗圣,随着盛唐的不再,也终于鞠躬谢幕,相继退出人生舞台。也许从这一天起,中国的诗便哑巴了。
其实,回顾整个中国文学史,一个大时代的开始,总是一次新文学运动的开始,同样,一个大时代的终结,也必然是这个文学进程的终结。唐朝的歌手也好,唐朝的诗人也好,兴也固然由于盛,这是不必说的了;其实,衰也不由此盛时种下的苦果所致吗?
因此,总结一下时代更迭、文学盛衰的历史教训,对后人而言,也许是不无裨益的。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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