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果 院
作者:石舒清
字体: 【大 中 小】
时候在她,是有些一触即发的意思。她后来想过,要是他突然来抱她,她会给他抱的,甚至可以亲嘴,隔了衣服摸摸也可以的。别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了。她当时手里有一个小土块,她把它攥得湿湿的了,她是想着用这个打一下他的,但始终未能打出去。她就把那个土块在手里捻成粉末,然后看也不看,经由指缝让它们漏撒到地上去,让细小的风吹散它们。那天她累得厉害。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常。看到耶尔古拜时,她竟有些慌乱和羞臊,倒好像自己真的背着他干了什么。她想耶尔古拜是否会看出什么马脚来。他该看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马脚,藏也藏不住的,但他竟没能看出什么来。实际上她低估了自己的掩饰能力,而耶尔古拜又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连她也觉得他实在是疏忽得可以。他去果院看了看年轻人剪的果树,不是很满意。然而那一年果子却结得不错。一些树枝被果实压得弯下来,树皮在弯下来的地方绷紧着,时有折裂开来的危险,就在旁边栽了一些棍子将它们支撑着,在棍子上系了绳子,将重甸甸的弯垂下去的它们提携着。其实年年都要栽这样一些棍子的,但那年栽了用来帮忙的棍子的确是要多一些。村里人来看果子时,耶尔古拜显出得意来。但女人看着一树一树的果子,却不说什么,口被缄了似的。那些果子使她感觉异样,使她心里似乎有了一个不便告人的秘密。再一次剪果树时,耶尔古拜又要去找那个园艺师,说人家正经学过的就是不一样。女人却不大响应,甚至好像是不乐意请他了。她说今年果子结得好,不一定完全是剪果树的原因,她把一部分原因归功于自己的喷洒农药。耶尔古拜买了农药来,嘱她择时给果树们喷喷。女人就换了劳动时穿的衣裳,戴了口罩,背了药箱去给果树喷药,喷过好几次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有意抹杀那个年轻人的功劳,在和那个年轻人争功似的。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她甚至曲意妄言,说那个小伙子好像对工钱不满意,她给他工钱时,他皱着眉头,显出不快来。实际可不是这样啊。实际完全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他接工钱时的那份窘迫和尴尬,好像他的手宁愿缩回袖筒里去。但耶尔古拜还是去叫那个年轻人,没能把他叫来。原来他已经调到另外的乡上去了。有摩托就不愁跑路,耶尔古拜还是找到了他。但是他说他已不给人剪果树了,他已经当了那个乡上的秘书,工作忙得脱不开身。实际上他并不忙的,耶尔古拜找到他时,他正在乡政府大门外和几个人捣台球。耶尔古拜的邀请倒像是揭了他的老底,使他显出尴尬和恼意来。他应付了耶尔古拜两句就开始扔下他捣台球,而且总是拿屁股对着他,捣台球时,也似乎有了一些情绪,把台球捣得很响。只好另寻了一个人来剪了。但是女人却好像在这件事上不能善罢甘休,埋怨耶尔古拜不该去找他,说他还以为他是个干部呢,臭架子放不下来,其实在她眼里他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她笑话了他总是往下耷拉的头发,说那和女人似的,笑话了他把树枝剪下来拿在手里打量。有什么好打量的呢?明显他还是个新手嘛,还嫩着哩嘛。归结到一句,没找来倒好。即使他真的来,她从心里也不愿他再剪的。那年轻人的邀而不来,莫名地使女人非常生气,并且隐隐觉得难堪,她似乎受了一个不小的挫折和侮辱,很长一段时间,这口闷气都憋在心里,似乎没有好办法把它尽情吐出来。
女人已翻完了两个菜畦,并不觉得累,但她还是坐在地埂上休息着。她把旧白手套脱下来放在锹头上,锹头上夺目的阳光就被掩住了。她把手指活动活动。要是在外面的田里劳动,她是不能戴手套的,这会惹人闲话,有些闲话是不必受的。但在果院里劳动时,尤其翻地一类,她就把旧手套戴上。她把旧手套也洗得干净。两个拇指不约而同地破了,她把它们补好,上面密密地走了许多针脚,这样就耐磨了。偶尔会翻出去年的一小截葱或一个土豆什么的,但是葱已瘪瘪的像一段烂肠子,土豆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说明他们两口子还是收拾得很干净的。葱就翻到土下面去做肥料,土豆扔到一边去,一会儿拿给羊吃。她坐在地埂上,目光信马由缰地在院子里看来看去。这会看出许多趣味来。她发现虽然都是树,但一个树却是一个模样,没有任何两棵树是一样的,几乎连双胞胎似的树也不易看见。有时是许多棵树在她眼里,虚虚的,如一种幻觉,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它们无影无踪;但目光只要落定在一棵树上,那树立刻就会显出一种笃定与明确来,好像在你看它的一瞬它也牢牢地盯住了你,而且要不辜负你这一看似的,它会把自己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个联结处甚至每一个疤痕都坦陈给你看。没有疤痕的树是没有的。她发现将一棵树潦草的一看和盯住看时,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将一棵树盯住了看,那么看的时间越长,看到的就会越多,有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嫩芽和那么隐秘的一个联结处也会被她看见。看得时间长了,她觉得那树缓缓地移到自己跟前来,就在眼前不远处,伸手可及,但是眨一下眼,它一下子又逃回去了,似乎一下子逃得更远了,那些一一向她呈现的细节也一概不见了。要看见就得重新来一次。她看了这棵又去看那棵,刚一搭眼,它们的那种不同几乎让她发笑,像它们要故意的这样不同,像它们之间闹了什么别扭似的。但是只要盯住看,看久了,便发现那一棵棵不同的树又像是一样的了。就像是一棵树那样。她发现单单看一棵树,和把它放在许多树里看,也是有些不一样的。好像它独在着是一个样子,混迹于众多的树里又是一个样子。她还有些不信,一次次这样试验着,结果却都一样的。她看见一棵树被她盯住了看时显得气势汹汹的,枝柯交错,旁逸斜出,好像要发脾气和谁打架,但放到众树里去看,它却似乎藏形匿迹,温和了许多。在众树中它甚至不显出格外的醒目来。在劳动的间隙,她有意无意地这样看着,偶尔也会觉得有些意思的。虽然剪得较勤,但枝枝柯柯还是生得很快。她一一望着院子里的树,倒好像它们从来没被剪过似的。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想起耶尔古拜剪指甲的比喻来。人的指甲一生要被剪多少次,然而一旦长长,就显得从未剪过似的。道理总还是一样的。她想着就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指甲,才把目光又转到那些待剪的树上去。她在一棵棵树上寻来觅去,想着哪一些树枝不久将会被剪掉。许多树枝密集在一起,显出一些潦草与乱糟糟来。有些树枝似乎是过于嚣张,比其他的树枝显摆似的高出或长出许多,让人觉得不适和多余,便是她,也知道这些地方是非剪不可的。专意找人来剪果树不是剪这些,这些谁也会剪的。找人剪的正是那些一般人把握不准的枝条。有一些枝条,在她看来长得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而且凭她的经验,应该是树上最有用的枝条,但是请来的人却把它们剪掉了。这就使她不敢肯定自己的眼力,觉得自己虽然在果院里务了这么久,但眼力实在还差得太远。像那个年轻人的打量树枝一样,那些被她看好的树枝被剪落后,她也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一番,似乎想看出它们为什么被剪落。然而看不出的。她也鼓励耶尔古拜自己剪,久病成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