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歌声飞入少年时(外一篇)

作者:袁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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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心,一腔报国志。课堂上,要求老师讲时事,讲战局;课余时间,都爱高谈阔论,说起台儿庄大捷,新四军挺进江南,就眉飞色舞,说到长沙大火,广州撤退,就义愤填膺。多数同学都是职员家庭,富裕的并不多,去二三轮电影院看看过时影片就很高兴了,最多的文娱活动就是在课余时间唱歌。在“孤岛”、上,《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在太行山上》这类歌是不准唱的,我们最常唱的是《松花江上》、《毕业歌》和《满江红》,最爱唱的就是《毕业歌》,只要级长汪承祖起个头:“同学们,大家起来”,全班立即响应:“担负起天下的兴亡……”顿时形成大合唱,个个涨红了脸,热血沸腾:“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那激昂慷慨的劲头,似乎马上就要走出校门,奔赴战场,也不管窗子外边就是马路,说不定还有租界巡捕房的暗探在巡逻。
  到了我们初中毕业的一九四○年春天,发生一件大事:声讨和反对卖国贼汪精卫汉奸政权登台的示威活动,后来就称为“反汪运动”。从前年下半年起,爱国报纸就不断揭露原国民党副总裁、地位仅次于蒋介石的汪精卫公然破坏抗战的谬论。到这年年初,这个大汉奸在日本侵略者指使下纠集一帮民族败类,到上海偷偷摸摸地拼凑班底,准备三月底去南京粉墨登场。共产党上海地下组织领导的学生救亡协会(“学协”)发动大中学生罢课示威,声讨汪逆卖国求荣。学校当局和老师采取默许的态度,因为老师们都怀有国仇家恨,心思同学生是一样的。我们的校舍原是借静安寺路斜桥弄(今南京西路吴江路)弄堂房屋,没有操场和礼堂,无法开大会,反汪活动只得分散进行。高年级的“学协”小组分配给我们班的任务,就是写标语、贴标语。头一天下午,大家先凑钱去买一批红绿纸,裁成长纸条,找来笔砚,在教室里分头写起来,从下课以后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标语上大都写“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平而后能和!”“打倒卖国贼!”(租界当局不允许公开出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字样)。署名一律为“初中二九级”,意思是初中部民国二九年毕业班,用现在词汇就是初中四0届。我和不少同学平时很少练字,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在标语上非常难看,根本拿不出手。幸亏同班的黄锡畴写得一手好字,标语大都由他一人包了。这位同学平时不声不响,不像我们那样喜欢哗里哗啦,到紧要关头却显出真本事,如果没有他,我们班写标语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第二天早晨,到学校集中以后,便分头卷起标语,提着浆糊桶上街。先在学校门口斜桥弄和附近的静安寺路、王家沙一带的商店门口、电线杆上张贴,然后又贴在过往的电车公共汽车上。站在马路当中拦住一辆辆小轿车,在车屁股上刷上一张。司机一见我们迎上来,点点头立即煞车;有的车主人虽然不高兴,也不敢发作,只能冷冷地瞪我们一眼,他明白只要表露一点不满,立刻就会遭来一句“汉奸”的责骂。我们早就听说附近私立上海中学校长陈某已经“落水”附逆当了伪政权的什么“侨务委员会委员长”的消息,就成群结队赶去成都路支援“私上中”同学的“反汪”活动。到了那里,操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正在举行声讨大会。我们挤不进去,又听不清楚,只好在附近马路上将带去的标语传单一齐贴完撒完,仿佛向日本侵略者和它卵翼下的傀儡政权射出一批复仇子弹。沿着静安寺路走回学校时,大家都很兴奋,三五成群地在人行道上高声谈笑,真正感到为伟大的抗日战争尽了一分微力,成为祖国大地上熊熊燃烧的抗日怒火中一个小小的火花。
  从青海路口走进斜桥弄,车辆行人少了,比较安静些,大家就放开歌喉唱起来。先还是唱《松花江上》,唱到“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觉得太伤感了,没有劲,就说还是唱《毕业歌》!没有人领唱,没有人指挥,大家一起开口:“同学们,大家起来……”一边走,一边唱,顾不上满脸通红,浑身冒汗,仿佛正走向战火纷飞的战场。“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学校门口。
  从那一天起,我们这群少年人都似乎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也是头一遭参加有组织的抗日爱国活动。
  “反汪”运动过后不久,就到了毕业前夕。经过一场共同战斗,同学问友谊更深一层,都有点儿依依不舍,互相留言,送照片,写住址,作为纪念。有的同学说毕业后可能到大后方去上高中,更觉得从此万里关山,连天烽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季钟铭先生以物理教师的口吻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了这样几句:“中华民族已经不是一盘散沙,而是水门汀了,尽管现在有几个小甲虫钻进去,一旦硬化,那便是它们的坟墓了。”这几句含意深长的话,一直记到现在。
  我仔细看常州寄来的那份同学名册,从前边的杜永乐、孙希琰、包明仪、谈咏夏等十几位女同学到最后几位比我们大几岁的许生金、黄金春、陈福樵、陈登善,一个一个地回。忆他们和她们的面容,大部分都还想得起,几位当时的要好同窗李延宁、张明德、周自求、石霭春、崔学明、沈允笃、须寿南、傅贤云、周龙官等几位,更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可惜除了十年前猝逝的李延宁和现在还在无锡还有往来的张明德,其他诸位都已几十年不通音讯。名册上其余六十多位同学更是离校后就再没有联系,此刻,我真想念他们,算起来都是八十上下的人了,不知他们如今身在何处,还能记得上海吴江路上的母校,还能记得六十五年前的“毕业歌”吗?
  2005年8月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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