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红霞一抹乘云去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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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红领巾取下系到白羽的颈上,并郑重地向白羽行了个少先队礼时,白羽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仿佛一下被熨平了。那发自人的天性里的灿烂的笑,就像山泉欢快地流出大山一样自然……
白羽是当代军事文学中歌大江东去,咏金戈铁马的杰出代表人物。我在与晚年白羽的交往中,深感他知识面广,美学准备充分。他曾对我说,在未走向社会前,《红楼梦》他就读过十几遍。他还告诉我,读唐诗他从不读这样那样的选本,读的是《全唐诗》。因为再好的选本亦有选家的喜好和偏爱。早在一九六二年,白羽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他喜爱的一千多首唐诗,他的这个抄本,前几年已被华艺出版社影印出版。白羽对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小说、音乐、绘画、雕塑等等,也曾广为涉猎,并在品赏、咀嚼中,化为他自己的学养。白羽老还告诉我,一个作家风格的形成,既离不开他的学识,更离不开他的人生阅历。他说他年轻时喜欢的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那种婉约派作家的作品,是血与火的战争,才使得他钟情于豪放美和悲壮美。从这些交谈中我觉得,是战争这个雕塑大师,造就了白羽的人品和文品,才使得他用自己生命的光焰,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增添了辉煌。
少犯错误是做人的准则,没有过失则是天使的梦想。现在回过头来看,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少同志的过失,常常是在本该说“不”的时候,却说了“是”。晚年的白羽曾多次对友人和我说过,他这一生既犯过“左”的错误,也犯过“右”的错误。特别是在“反右”时,他曾伤害过一些作家。应该说,一九五七年那场“反右”斗争,是一批知识文化界的精英,以透明的人格,以仕者敢于向王者进谏的无畏,面对错误的发动对象,才在所谓“大鸣大放”中,扮演了悲剧性的角色的。当时,新中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如日中天。组织观念历来很强且对党的指示一贯执行坚决的白羽,时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在“反右”中,白羽也曾贯彻过上级领导的意图。老一代的文艺界人士都知道,“文革”初期,江青曾破口大骂“刘白羽是叛徒”,并将白羽投进监狱.一蹲就是七年,白羽也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
二000年,老作家徐光耀出版了十几万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一书。先我读到《昨夜》的一文友告诉我,光耀在书中,以几万字的篇幅,翔实地记述了他被打成“右派”的前因后果,对当时文学界的一些大作家、大名家在“反右”中的表现,均用史笔点名道姓地一一勾勒,其中也提到了白羽。时年白羽已八十有四,我担心老人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我忙找来《昨夜》细读,感到光耀这部记述他人生经历和文学生涯的作品,写得真实、生动、凝炼,很是感人,且具有自我剖析的精神。“反右”时,光耀是总政文化部的专业作家,他被打成“右派”与白羽并没有直接关系。光耀曾在丁玲主持的文学讲习所学习过,也曾在陈企霞任文学系主任的华北联大就读过。在所谓“丁陈反党集团”被揭出两年后的“反右”中,中国作协党组曾给光耀发一公函,调查证实别人揭发出来的一些关于丁、陈的问题……《昨夜》中,只有三次很客观地提到白羽,比起光耀对当时就享誉全国的一些名家在“反右”中的过激言行的详细记述,反而显得有些轻描淡写。读罢《昨夜》,我觉得这之前对白羽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时隔不久,我在《文艺报》上,同时读到白羽给光耀的信和光耀复白羽的函。白羽信中,不仅把光耀被打成“右派”的责任完全揽到自己身上,还在信中向光耀写下了“深深谢罪”的话。光耀接到白羽信后,很快复函白羽。信中云,如果他当时处在白羽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犯同样的错误。读罢白羽、光耀的信,令我感慨良多:一个缺乏自省精神的人,算不上一个正直、无畏和高尚的人;同样,一个缺乏自我反思精神的民族,也称不上是一个伟大而有希望的民族。
就这样,一桩尘封已久的文坛“公案”,在一位八十四岁老人的一声“谢罪”里,竟在千禧年伊始,传为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在我文学创作道路上,先过世的冯牧和今也过世的刘白羽,都是我终生难忘的恩师。冯牧老在世时,我从不讳言我去拜望过白羽;在白羽面前,我也从不隐瞒我对冯老的敬重。冯老逝世后我写的悼念文章,也曾拿给白羽看,白羽老点头称许。我知道,这两位老人在晚年时的文学观点并不尽相同。但他们各有各的人格魅力,都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中的优秀代表。在同老一辈作家交往中,我给自己定下这样一个原则,决不在他们之间拨弄是是非非。我还多次跟我同辈中的文学朋友说过,在与文艺界人士的交往中,我不分什么左派、右派,我首先看这个人是否正派。
我调军艺已有十年,因家未搬,春节都是在济南度过的。每年元旦前后去拜望白羽老,对我来说已成惯例。而今元旦将至,我却不能再去红霞公寓了。白羽老生前的住所,已是床空蒙清尘,室虚夜无灯。我只能写下这篇小文,默默地做着心的祭奠。
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年轻的白羽,曾留下了有着号角般召唤力的佳什;在生活的浪涌里,中年的白羽,曾写下了激情四射、富有鼓舞力的华章;晚年的白羽,身负沉重的文学十字架,一步一步地艰难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旅程。作为一个老党员、老作家,他是抱着一种坚定的信念生活和写作的,也是抱着一种崇高的信仰逝去的。他的女儿刘丹,已按照老人二00一年岁尾立下的遗嘱和写下的长长的一份捐献清单,一一将老人生前所钟爱的那些名家书画、工艺品及珍贵藏书等等,悉数交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至此,为了一种伟大的报效,白羽老卸掉了身外的一切负累。白羽与夫人汪琦的骨灰,也撒进了老人一生所无比喜爱的大海。我想,白羽老一生的大劳累,大疲惫,定会被大海的波涛洗尽,在没有馨香祈祝的大海深处,老人的灵魂也定会得到永久的安息。
白羽在红霞公寓住了整整四十个年头。在我眼中,他暮年的生命,就像不断燃烧的红霞一样绚丽。如今,晚霞聚成绮,登云乘风去。然而,一个曾在大地上留下过嘹亮声音的生命,并不会因他身影的消逝而被人们忘却……
2005年12月27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