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真相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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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其实也就打了几句哈哈,杨校长跟他也算是熟人,念高中时还同一个年级。说过也就忘了。钱都交过了谁还较真干吗?所以说过也就没往心里去,到家他提都没提。
  谁知傍晚他正和一班子辩友在分析别斯兰事件和巴以冲突前景的时候,钱素素一头乱发疯了一样冲进人群抓住他就走。钱素素说,你女儿头都要掉了,你还讲不够啊?还别斯兰!还巴以!跟真的一样。什么叫头都要掉了?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哎。素素说,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去看!
  慌急慌张赶到医院,在外科走廊上。小敏躺在一张写字台上。一个铁架子放在头前,下巴上套着一根皮带圈。皮带另一头穿过滑轮,滑轮下吊着两块红砖。他喊小敏小敏,可小敏两眼紧闭,怎么叫也不理睬,两行泪却水龙头一样朝下滚,小脸都淹肿了。把来喜心疼得恨不得拿嘴去接拿舌条去舔。可又不敢碰绷带,生怕把头碰掉了。放眼望去,走廊上病房里全是铁架子,全是吊胳膊吊腿的。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日子,想到了别斯兰和耶路撒冷。他也有点冷。然后就脑袋开始膨胀,脚下有点发飘,他想吐。
  他家小敏是顶乖巧的一个女孩,见人就喊见人就笑。小嘴巴不晓得多甜,这是出了什么事?跟同学打架打的?上体育课摔的?讲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啊。
  后来他找到了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这叫颈椎脱位,没有十天半个月卧床好不了。他说不可能的嘛,早上还好好的嘛,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医生的目光从眼镜外头一扫。冰冷。他一抖,忙解释自己是不懂。吓死了,他的伶牙俐齿全部不听指挥。脱了……位?
  医生旋开玻璃杯比方给他看,说就是这样的,错开了。又拿片子给他看,说是第二节和第三节。医生说颈椎里面装的可不是水,是中枢神经,也就是中医讲的千斤,如果不能及时复位后果是很严重的。怎么严重?全身瘫痪,或者死亡。后来来喜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后来,钱素素来了,把一盒饭往他怀里一搡。他听见小敏叫,妈妈。小敏到现在都没喊过他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了,具体地说,是和这张嘴巴有关。他也只有软软地靠在墙根等待审判。
  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心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才冒一句:你这张臭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的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保留县籍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性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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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原来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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