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补墙记
作者:金 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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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旅游淡季,也坚不与之打折,王萝卜一气之下不住了,回家自己住自己做饭吃。
也是活该有事,这一日在村中行走,当头正撞上吴二的哥哥吴大,被其一力邀请,硬拉到吴二的场子里坐下。那王萝卜先时还推以“你们玩得太大”不去,被老吴一句“你如今多大玩不了?在乎这几个小钱?”撺掇得昏了头,像只绵羊似的乖乖被牵进去了。
开始倒也没人管他,由他自玩,王萝卜虽然在村里也与人玩过这种“诈金花”,但那种小打小闹,如何能与这里的这群红眼老赌鬼相比,只打底就要五十元,五百封顶。他的牌运不好,数次要走,都被吴大劝住,因此不消三四个钟头,就把身上带的两三千元都输了。那吴大看他也倒得差不多了,正该老白发牌,就使了一个眼色,老白不动声色,发出一副牌来。王萝卜本待赌光了回家,又贪这最后一把,将牌拿起一看,不得了,原来是三个K。
这王萝卜看罢牌后,眼中冒光,伸着头四处找吴大,马小孬一见便知要坏,叫苦不迭。因王萝卜的爸爸“大王萝卜”与马小孬的父亲马十前相善,年节往来颇多,他二人一向相识,但马小孬此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不欲王萝卜一家知道自己在干这种勾当,不然话传到他老子马十前那里,还不活剥了他的皮!于是只能隐忍不说,暗自着急。果然,吴大过去看了王萝卜的牌,纹丝不动,只问了声:“咋了?”王萝卜回说:“没钱了。”吴大又说:“借不借?”王萝卜说:“借。”吴大便向马小孬招手。
马小孬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对笑脸相迎的王萝卜看都没看一眼,硬着头皮办理了贷款事宜。结果不说也罢,王萝卜打下的三万块钱欠条变成了真正的欠款,他的三条K被老白的三条A打死,面如死灰一般地呆坐了好一阵子,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马小孬一心想要追出去劝他,但慑于吴二,到底没动。
以后的两天,杀红了眼的王萝卜一心要来翻本,不过是将白花花的银钱都整堆地倒给了人家而已。
这第二个,便是邻村菜农杨二龙,他的遭遇直比王萝卜还甚,连房子都押给人家了。因是父母已亡,两口子拉扯着儿子借住在岳父母家。这头一年老杨忍着说不尽的窝囊气,提着篮子满街乱走,“只落得个卖花生仁!”正是:
冬来鼻头焊冰柱,夏日心中似火烧。不欲人说从前事,独自悲伤独自流。有赋为证:
黯然销魂者,唯输而已矣。况先输兮不悟,复输兮精光。或提篮兮叫卖,遇乡邻兮躲闪不见。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又日: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陶朱易老,邓通失宠。屈王萝于赌场,非无好牌;窜杨二于长衢,岂择天时?所赖君子安贫,穷人知命。
话说小孬在茶馆偶遇白古捣,不由得想起这二人来,一时间愤懑郁积,难以言表。空喊两声,胸中烦恶不曾稍减,直至颠三倒四,被压在摩托车之下爬不起来,心中暗道:老子整日骑你,如今你倒来骑老子?此言一出,顿时恍然大悟,把挣扎着要爬出来的劲儿全都泄了,只盼着这摩托车足够重大,把自己压死了才好。
原来那日卡车不打招呼就进了家门,让他凭空吃此一吓,乃天行有常,降下报应,此节马小孬早已想到。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一番劫数原来并不是应在他毒杀狗狗、冤魂不散上,而是应在他的为虎作伥、倾人家荡人财、坏了天大的良心上。
出事的第二天,交警队前来踏勘,进行责任认定。杨二龙不记前嫌,特地放下买卖,跑来为他作证,说卡车撞进马小孬家的全过程,是他亲眼所见。虽然此事的事实与证据都清楚明白,并不需要人证,但马小孬还是很感谢杨二龙的一片热心,将手握了又握,直送到大门外去了。到了门外,他提醒马小孬一定要把这次的赔偿要求提得高高的:“修房子才能花几个钱?你肯定能赚。”随后老杨又挤了一番眼睛,告诉他说,当晚因那卡车不熄大灯,他也不熄大灯:
“看谁闹不过谁!”
看来就是杨二龙无意问的这么一个举动,让马小孬遭了报应啊。
老杨说完,笑嘻嘻地走了。他把钱输光了反而踏实了,卖了一年花生,问老丈人借钱买了个三轮,贩菜过活,几年下来,重新买了房子,倒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气,仿佛把前事全都忘怀了。
躺在摩托车下的马小孬,被一干闲人七嘴八舌地解救了出来,一面道谢,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摩托终究还得骑回去给二虎还了,不要说摔不碎,就是能摔碎,到了又得买新的赔给人家,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还一报,再不爽的。想到此处,不免掏出钥匙,发动机器,又要回家。
他原来就知道那王萝卜自被骗光之后,两口子就一向在夜市上摆摊卖肉丝炒饼炒疙瘩、萝卜炖肉羊蹄子,一连摆了五年,攒了些钱,才又到市场旁边租下一间门面房,开起馆子来了,门头上写了三个大字“不愁吃”。马小孬决心把求神拜佛剩下的钱一分为二,给这两个人寄去,他知道,若由他拿着钱送过去,即便是说破了天,这两位也是不收的。反正他也没脸去向他们解释,不如通过邮局,让他们得些补偿,至于他们接到钱怎么办,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回到家就取了银行折子,偷偷地装在身上,还是先不要告诉王正梅,日后再慢慢说吧。他非常相信自己老婆的理解能力(不理解也要理解,在不理解中继续理解),自打他如期把两万块钱用信封装好交给王正梅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就没有动摇过。他从未对她讲过给吴二打工的那一个月的事情,也没有讲过那两万块钱的每一笔都是从哪来的,甚至他的六十元存款计划的每一日的艰辛,他都没讲过。生活的压力无日不有,这些事情还是比较容易的,马小孬从刚成年起就学会了每天四处找钱,以后也不过是将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经历了最近一段的风风雨雨后,他开始补缀自己的心灵,这是人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又新多出来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马小孬到城里买了一张巨大的装饰画,准备用它来遮盖并装饰那面因为卡车拜访而被整整齐齐切出卡车车头剪影的墙壁,那面墙虽然在出事的第三天就被修补完毕,但从屋内还是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修补过的痕迹,那个痕迹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住在屋里的人,那个地方曾经进来过一辆卡车。
大画拿回来之后,马小孬发现如果使用他同时买回来的图钉来钉画的话,那将会使他的这个重大举措具有临时性质,而永久性的办法照目前来看,最方便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画裱上去。
于是他又去请母亲,由王正梅协助打了半锅糨糊,再和父亲马十前一起,拿出了小时候糊顶棚的本事,干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下午,这才将那张大画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地裱了上去。
画面内容是他千挑万选才确定的,为了让自己在面对它时能够有一个好心情,他特意选取了一幅蓝天白云大飞机的摄影作品,既亮堂又开阔。
晚上,他与老婆王正梅一起躺在床上,开着所有的灯,欣赏这焕然一新的卧室。在夫妻俩多日不曾有过的私密气氛、以及内心的平静安宁都悄然滋长时,他清楚地知道:虽然那满墙的画面向他展示了广阔蔚蓝的天空,那翱翔的大飞机代表着美好富足的未来,但那飞机和天空的后面,除了红砖水泥白灰,还糊了一层薄薄的糨糊。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