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秋日札记

作者：哨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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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越来越空。像秋日的江面
　　淘尽了客船、货轮、殉情者和从上游飘下来的
　　腐木；
　　越来越空。像秋夜的洪湖
　　消弭了冷月、寒霜、渔火和栖居滩涂的鸟禽；
　　越来越空。像楔在江湖夹缝处的平原
　　迁走了村庄、集镇、人类、痛苦和幸福；
　　越来越空，越来越空啊，只有你
　　扎在我的心里，像一个食毒者的骨缝
　　扎下了一只小小的蚂蚁，打洞、噬啃、爬行。
　　这难言的痒，难言的疼啊——
　　只适宜扎下那小小的爱、小小的冷漠和放纵。
　　
　　2
　　
　　夜晚，唯一配得上我们
　　赞颂的人，是那只游荡在压堤石上的
　　人。这个下岗多年的女工
　　比我们懂得更多。比如，她懂生活
　　是一只未曾命名的禽鸟，得自己
　　给自己打鸣。再比如，她懂
　　爱不是高尚和忠贞，而是
　　堕落和沉沦；她年过四十
　　罗圈腿，惯穿羽扇厂的工作服
　　显得与长江中游的夜晚格格不入
　　
　　3
　　
　　如果开在洪湖的荷花全都长成了向日葵呢?
　　那么，县城不是荷兰
　　就应是法国。我与植物的关系
　　类同梵·高和那把剃刀，还是类同
　　艺术家与一把左轮手枪?一旦想到
　　这两个要命的问题，我总习惯
　　抹一下咽喉，然后
　　揪一揪耳朵
　　
　　4
　　
　　中年人的脸上长出了青春痘
　　我患有难以启齿的皮肤病。我说
　　羞耻啊，意思是，我早已不知羞耻
　　我说青春像胎记，无法根去啊
　　就是说，我不是枯柳，没麻木
　　不老成世故，我在洪湖
　　还能分泌县城的激情。临水顾旁
　　我看见某张厚脸一闪而过
　　像一只癞蛤蟆跳离了人世。它想着
　　那只刚刚丧偶的天鹅。它要吃鲜肉
　　吃整座天空的孤单和凄苦
　　
　　5
　　
　　我有一个秘密——
　　我爱上了趴在垃圾箱边的疯子。我爱
　　他与一群苍蝇的窃窃私语，爱他与一匹饿狗
　　善意地对峙，我爱他听得懂小动物悲惨的命运
　　薄霜正在降临。我爱他把一打避孕套吹成球形
　　呵在手上，就像呵着一群不同肤色的弃婴
　　我爱他裸体上的土，长发里的虱子，我爱
　　他背负的故乡和疼。这是秋天的黄昏
　　冷风阵阵。冷风翻动县城里无用的东西
　　也翻动我的秘密：我爱他啃咬瓜皮的幸福
　　不幸的人，轻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
　　
　　6
　　
　　今晚向妓女学习如何与不爱者相处
　　在六合街，在加缪写过的那种
　　小门厅，今晚的湖南妹
　　是县城生活的导师。她随手
　　逮掉一根耻毛：“如果这根针
　　扎不痛你们的手指……”但今晚的县城
　　突遇停电，不适合做针线手艺
　　缝合诗歌伟大的创伤。今晚
　　只适宜做与爱有关的事：
　　独眠，或弃世
　　
　　7
　　
　　大隐隐于野。写作
　　让我过上了禽兽一样的日子
　　在洪湖湿地。我可能是一只白鹳
　　可能是黑脸琵鹭，也有可能是五步腹蛇
　　是蠢獾……哦，面对自然
　　我以人言为耻，拒绝书写、表达
　　
　　8
　　
　　关在铁笼里的那群青头麻鸭互相蹲挤在一起
　　蜷身，唧唧咕咕。直到那个我认识的摊主
　　掐住其中一只的脖子，拎出笼，又用刀
　　扎气管。放血。烫开水。然后
　　“呼”地一把把它扔进电动煺毛机后
　　余下的鸭子，都没有“嘎”地叫过一声
　　这是它们最后一次目睹同伙的下场和归宿
　　这是那只鸭子唯一一次不用翅膀，飞
　　我注意到，在这只飞禽
　　抽搐、颤抖的时刻
　　活着的畜生们，全都睁着眼睛
　　集体失语。这里是城西集贸市场
　　是西出城关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夹街头
　　我住在这里，每天碰到的故人有：
　　关在铁笼里的青头麻鸭
　　认识的摊主
　　点喉刀
　　电动煺毛机，以及堆在街道尽头
　　大致相同的毛刺
　　命运
　　
　　9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最觉无聊的某一天
　　爬进我的工作室。如果愿意，你可以靠在窗口
　　睥睨东西走向的长江，以及静止在北边的洪湖
　　我的意思是，如果愿意
　　你可以在最觉无聊的某一刻
　　发现波澜壮阔和波澜不惊的生活
　　其实没什么不同
　　
　　10
　　
　　今夜是中秋夜
　　生命中第三十五轮满月已经显灵。坦白地说
　　除了你手里那枚裹着冰糖的汉味月饼，我根本
　　就没储备任何越冬的粮食。这时
　　我们坐在江滩公园的石椅里。明月浮水
　　你掰月饼扔进水里，用我的粮食
　　喂养投江的天人。小甜蜜喂养了大孤独
　　
　　11
　　
　　一群巫师扛着斧头，摸黑赶往
　　城外的灌木丛　声称
　　要用这些低矮的树　雕成一尊
　　高大的神，治好彻夜不眠者的疾病
　　另一群，伙同木工
　　在城内的作坊里应外合：
　　弹墨、开电动刨床、油彩、烘干、包装
　　却造出了一个鬼。机器轰鸣
　　一群匠人总算砍光了疯长在失眠者内心的林子
　　一群匠人总算在城外砍出一片废墟
　　一群匠人在城里装神弄鬼
　　
　　12
　　
　　我不能动用柔弱，向你描述
　　这一江来自洞庭湖的秋水。湖南小雨半日
　　湖北浩渺壮阔。我真不能动用那些小词
　　向你描述身边发生的小事。对我而言
　　川水三尺不过一寸尔尔，我不怕
　　从印度洋滚过来的冷空气引发重庆的山洪
　　不怕远方发生大事。对我而言
　　我就怕压着头顶的积雨云，落下
　　轻描淡写的小雨。所以
　　对发生在身边的小事
　　我保持着足够的敬畏：像白蚁噬堤
　　你的离去像秋天的积雨云，无声无息
　　这些
　　足以让我双眼溃口
　　身陷一片汪洋，灭顶
　　
　　13
　　
　　一个美食家每日六顿，厌倦餐桌和瓷盘子
　　一个穷人热爱剩菜和饭店打烊的门厅
　　
　　一个老人抽烟喝酒活过一百，返老还童
　　一个胖子玩健身十年，散步，却突发心脏病在广
　　场走失
　　
　　患孤独症的孩子窝在家里背出了辞海和万年历
　　醉汉当街撒尿，说不清自己，也说不清要上哪去
　　—这是电视台播出的湖边采风。午夜已过
　　一个人对着洗脚盆里的倒影苦笑：洗洗睡
　　
　　14
　　
　　今夜，中游江水已落至警戒线下一尺
　　今夜平安无事，适宜蓄精养锐
　　以战明日。今夜适宜喘息、独眠
　　又是一夜要过去。吵累了的老夫妻
　　分床而居，却做了同一个梦：
　　天上掉下陨石，只砸中了
　　地上的蚂蚁。我醒来——
　　观天象、看月出上弦，听大寂静
　　那虚空没划过流星，这人界
　　也没少一声虫吟。而夜涛
　　却吐出县城的真相：凡我所想与所见之间
　　必横着一条江，宽阔、幽冥、含混……
　　说不清自己的痛苦，也说不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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