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七七级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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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耐的嘁嘁喳喳轻蔑地嗤之以鼻。文学的地盘可能一天天地缩小,但是文学决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九七七年的时候我慌慌张张地撞入厦门大学,随手从书架摸下几本文学经典磕磕巴巴地读起来。三十年之后文学殿堂人去楼空,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这儿是我一辈子的栖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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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想道理远比讲道理有趣。于是,离开大学之后我远远地躲开了教师的岗位而在一个专门研究机构工作至今。大约算知识分子吧。人们对于知识分子有哪些想象?戴厚厚的眼镜?咬着笔杆子盯着天空等待灵感?面容苍白,身材单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一直认为“七七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不会那么单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他们或者肩上还搁着粪桶,或者跟在牛屁股背后扶着犁耙,或者正拉着板车走街串巷。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外语口音不够纯正,没有拿到钢琴考级证书,四书五经、“子曰诗云”背不出三两句,三步四步的交际舞跳得很蹩脚,甚至从未听说过牛津大学或者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名。他们的特殊积累是世事人情,是乡愁,是读不到任何文字的巨大恐慌,是半夜三更的饥肠辘辘,甚至是混杂了绝望的蛮横和粗野。现在,这些知识分子打起了领带,穿着皮鞋橐橐地登上国际学术会议的讲台,或者在某一个万人瞩目的场合慷慨激昂地演讲。但是,我相信这些积累仍然潜伏在身体的某一处,可能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复活。只要坐上一趟每个小站都要停靠的慢车置于一大堆民工的方言、扁担、麻袋、臭汗及打牌的吆喝和争夺座位的拌嘴之间,以往的全部感觉一下子就全回来了。这生活始终压缩在他们的阅读和写作之中。
“七七级”这一批人于八十年代初期从大学返回社会,他们的性格多大地成就了当时的文化气氛?这是一个有趣的谜。八十年代的时候,诗人如同口念咒语的巫师令人敬畏;一大堆人心甘情愿地被种种艰深的哲学著作憋得胸部发痛;另一些人二两白酒下肚就开始辩论神秘主义,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常常把自己吓得脸色发青。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书斋式人物没有市场,文化沙龙的主角多半是上知天文、下谙地理的名流,他们或机智或叛逆的妙论与满脸的大络腮胡给人留下了同样深刻的记忆。那时的女孩儿对于出身豪门的白马王子视若无睹,另一些牛仔裤包着瘦弱小屁股的白面书生也上不了台面,她们心目中的偶像是海明威或者高仓健式的男子汉,如果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就更好。至于房契、存折、结婚证书或者学位证书无非一些庸俗的法律文件,重要的是曲折的人生履历——至少也得曾经下乡插队,打过几场架或者偷过农民的鸡鸭。八十年代有的是放肆的激情,没有一点狂狷的个性简直可耻。那时的做生意开拓市场也仿佛是神圣的启蒙运动,商人们锱铢必较的精明很久以后才得到真正的重视。“七七级”这一批人不会忘记历史的赐予,他们投入各种文化运动也就是想继续为历史做些什么。
进入九十年代,“七七级”这一批人多半已经人到中年。中年人也就是疯过了,狂过了,现在身体有些发福,要歇口气整理一下人生了。中年人开始务实,瞻前顾后,小市民性格、暮气或者狡诈算计同时悄悄地附上身来。九十年代的社会也稳重了许多。稳重的社会就是懂得了算账,不再把柴米油盐视为不登大雅的累赘俗务。这当然就是经济学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中文系擅长的浪漫气势渐渐式微,经济学的算盘噼里啪啦地响彻每一个角落。
稳重的社会惊人之论逐渐减少,人们开始强调“言必有据”。“言必有据”在大众传媒上制造了一个开场的短语:“专家认为”。专家不就是知识分子吗?于是,教授、博士隆重出场。大学里面早已经将各种学衔穿成一根前后相随的长长链条,并且在不同的系列之间设定了兑换率——例如取得博士学位之后的多长时间可以当教授。各种学衔并非免费领取的午餐,每一种学衔必须得到规定业绩的支持。从发表论文的学术刊物等级、一个课题的研究历史到概念术语的来龙去脉、引文注释的数量和格式,每一个步骤都有章可循。这时,那些仅仅仰仗灵机一动就信口开河的才子们终于傻了眼。现今的教授、博士严谨、缜密、一丝不苟。他们经历了答辩委员会的严格审查,填过了无数的表格,脸上的表情已经训练得四平八稳。求证:这个问题几个解?甲、乙、丙、丁,A、B、C、D,他们的解答有条不紊,身后一摞子参考书形象地说明什么叫学术。我对于这一套指标体系毕恭毕敬,遇到某些“七七级”课堂上没有见识过的内容就老老实实地补课。尽管这是跻身专家队伍的必要修行,某些时候我还是会暗地里犯嘀咕:一大片中规中矩的面孔之间,那些横空出世、石破天惊之论是不是愈来愈罕见了?
当然,严谨或者中规中矩的教授、博士并非僵硬的机器人。某些时候,他们也会在表格或者引文注释的掩护下斗气,耍小心眼,占了便宜之后言辞之间就会流露出一些小得意。一次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上,一个教授逮住了另一个教授的一处史料讹误。纠正无疑是必要的,可是他脸上盛气凌人的表情让我不太舒服。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利用对方的粗疏狠狠地踩痛他的脚板,这种胜利有些无聊。至于他们内部的“人脉”关系,常常以学术的名义形成某种互利互惠的联盟。我有幸聆听一位学术大佬指点迷津。从国际汉学界到京城的著名学府,某人是某人的嫡传,某个大师与另一个大师结过何种恩怨,某个大学与某个大学之间如何互相挖墙脚,打口水战。一大堆内幕消息人物众多,情节生动,听起来与武侠小说之中的帮派关系或者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如出一辙。还有一些教授、博士无所谓哪一个门派的提携而甘于单打独斗。他们口才好,人气旺,大众传媒一下子把他们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爆炸性人物。与大众传媒的合作不仅可以像明星一般赢得追捧,而且可能像明星一般大把大把地挣钱。这些教授、博士无疑是给学术乃至文化添砖加瓦,只不过他们的方式与我当年的幼稚想象相距甚远。一九七七年的考试把我引入一个崭新的大学空间。我受宠若惊地站在图书馆和教学大楼之间东张西望,天真地认为这儿只有学术或谢绝权术或者别的什么术。当时我丝毫意识不到,这些地方有时也要讲辈分,拜码头,赔小心,打躬作揖,机缘凑巧也能淘得出万两黄金。
听到有些“七七级”已经退休,心中悚然一惊。凝神算了算,的确是三十年的时光。我的三十年,白了双鬓,添了皱纹,换得了一句“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也就是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功名可以轻轻一笑,荣辱也可以轻轻一笑。身外之物一松手就可以丢弃。念念不忘“七七级”,不是炫耀某种资历,而是因为那一种集体性格。见识过一些风雨,不那么温顺,喜欢用亲身经验衡量书本的知识,这一批人始终不是只懂得引经据典的迂夫子。一九七七年我从水田里一头闯入大学,暗自庆幸自己可以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三十年之后终于明白,书本之外的知识才是“七七级”这一批人真正的额外财富。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