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李生记
作者:魏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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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窗口刷牙,楼下已是吵嚷一片,也不知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像蚁虫一样奔来奔去的。李生的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像有什么东西被撩拨了起来,就好像他是一只看不见的机器上的螺丝钉,机器转起来了,所有的零部件都跟着一块转,他又怎么能慢吞吞的只顾着自己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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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的儿子,前面已说过,是一个调皮的小孩,他今年十三岁了。也许再过一些年,他也不过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老实畏葸的人。李生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万恶得很,很叫大人头疼的。可是一年年走下来,他很知道,大凡孩子也都要成为良民的。
每个人都有过十三岁,自己回头看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长成父母看自己的儿女,则变得格外的认真计较。这其中的缘由,也许不单是望子成龙,可能更多是有做家长的烦躁虚荣在里头。
李生对儿子本不抱太多指望,低调是他做人的一个原则;况且他这儿子也不是读书的料,上帝他老人家就很悲观,认为人活在这世上,只要不烧杀淫掠就算好的了。可是李生到底还是不放心,担心这孩子将来连他也不如。
他真正学着做一个父亲,也是近两三年的事,从前一年见个次把的,只知道往家里寄钱,对于孩子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可是他现在管孩子照样还是不得法,喜欢起来那是要心肝儿肉的搂在怀里乱叫的,生起气来则是往死里打。再说他平时又那么忙,忙来忙去就能把这事儿给忘了的。间或晚上回到家里,十次能有一次见到这孩子趴在饭桌边做作业,他便喜欢得火烧火燎,慢慢地凑上前去,掀掀他的书页,或是拿指节在桌子上磕一磕,兀自嘱咐些老生常谈,他说这些废话都说顺了口,自己也知道不起作用;那边厢,儿子不满地瞄了他一眼——他对他父亲,若是有一点感情,那便是生疏害怕。
李生不免有些讪讪的,他在儿子面前,不知为什么常常会觉得窘,似乎没话找话似的,自己先觉得别扭。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宁愿板着脸孔,或是没来由地呵斥他几句,同时心里又有些难过。总之,他这父亲怎么做都不像。
这天,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电话,叫李生到学校医务室走一遭。原来,儿子在上学路上被一群坏孩子勒索,他不服气,拿砖头砸破了其中一个的头。究其原委,是他偷了家里两百块钱,准备去网吧玩游戏,却不小心露了富。李生赶到学校,见那受伤的孩子并无大碍,少不得赔点医药费,又跟孩子的父母道不是。忙了大半天,讷讷地走出校门,走了好一截子才突然醒过来,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心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他临近中午才赶回店里,快快地坐了一会儿,脑子木木的不能反应。本来约好给一户人家送还冰箱的,只觉得浑身瘫软借不上力。他也略微疑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为个两百块钱竟弄成这样!当然这不是钱的问题,可是他小时候,小偷小摸也是常有的事。想来想去都是小事儿,告诫自己不要太激动,可能他也隐隐感到,今天和儿子会有一场大闹,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李生镇静了一会儿,晌午一点钟光景,才赶到老婆的摊位前吃盒饭。远远看见儿子也在,他大约已经吃过了,站在树阴底下帮他妈妈抬桌子收摊,很瘦小的一个孩子,还不及他妈妈肩膀,做一切事都很吃力,可是玩起来却不要命。李生愣了一下,突然又为这孩子感到难过,为他托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身处悲惨境地却不自知而黯然伤心。
他那伤心是大片大片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一黑,像是日色陡地暗了下来;无边无际的黄昏把他包裹其中,在大太阳底下,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很平静的,在呼吸,也有思想。可是再也走不尽的日色黄昏,凉意从其中生出来,蔓延缠绕。多年前他在湘西乡下给父亲上坟的那一幕再次笼上心头,好像并不因为什么,那天他哭了一场,很觉畅意。
这才是他多年来的现实生活,低微,卑贱,没有尽头;而仅仅是数小时:之前,他并无这种感受,一早上起来,看见阳光普照,才四月天,广州就热成这样!他伸手到胳肢窝里拭了把汗,便匆匆往店里走去了——李生突然如坠五里雾中,他不知道他这两种生活,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他慢慢踱到摊位前,在条凳上坐下了。做儿子的一脸惊恐,似乎早就候着一场大风暴来临,双手续在一起,驯顺地低着头。李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他女人也防他施暴,把儿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李生疲惫地笑了笑,声音有点沙哑。他说,你放心,我今天不打他,我想跟他说两句话。——他声音那么温柔,把母子两人听得稀里糊涂。李生自己品咂一下他这两句话,听上去也确实不同寻常。他站起来,朝儿子走去。
他女人挡住了他,笑道,好了好了,晚上回去再说。一边回头训斥儿子道,还不赶快死去上学!
他儿子得了示意,掉头就跑。
李生便又重新坐回条凳上,接来女人递过来的盒饭,低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认真,细细地咀嚼着,米饭都是一粒粒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漫无边际,许多密如蛛网的小心思一下子涌过来,一下子又空空荡荡。
他跟女人抱怨道,你这人真是的,我又不会拿他怎样,跟他说两句话也不让!
隔了一会儿,他又叽咕道,这小孩,还是要给他些教训的!
女人便道,教训是要的,只是晚上不要太吓着他了。
李生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
他丢下饭盒,一个人走回店面,在街角处又叫上一个拉板车的,准备把修好的冰箱送还给主顾。直到这时,李生都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些什么,他会做出哪些惊人之举。他的眼睛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只是机械地做着他分内的事,连走路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的。
主顾住在对面小区的一幢高楼,八层,也不算高,赶巧那天电梯坏了,李生本可以打个电话跟主顾商量的,待电梯修好了再送上去。可是他思量了半天,突然生气了,叫拉板车的先回去,自己执意要把冰箱背上楼。他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一股劲头,走路都是噌噌的,到了五楼到底顶不住了,打了个趔趄把冰箱放下来,没放稳,手忙脚乱又把冰箱扶住,连带冰箱和他的小腿都擦破了一点皮。他先顾不得自己,把一只手放到冰箱上抚摸来抚摸去,想着这笔生意怕是白做了,弄不好还得赔点钱。
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弄,脑子都是嗡嗡的。
歇了一会儿,他背着冰箱继续上楼,心想这点小毛病或许就能瞒过主顾。这时候他脑子已经完全昏了,所以你应该能想见,到了八楼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把冰箱一路背上去。等到发现,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回头了,便又一鼓作气把冰箱背到了二十三楼。二十三楼顶上是一个露天大平台,李生把冰箱放下来,如释重负:自己好歹把这件事做完了。
他头枕双手躺了下来,双腿叉开,呈大喇叭状。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自由了,既疲惫,也轻松,静静闭着眼睛,知道天高地远,也知道自己躺在半空中。这该是天底下最惬意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在忙碌,而他却像在晒日光浴,日光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