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印刷厂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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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广告传单。下班经过工业区的街道时,会看见有人搬着这样一摞摞资料递给路上行人,他们弯腰,递资料;路人接过资料,看都没有看一下,很快又扔在地下,被跟在背后捡垃圾的老人捡起来,扔进垃圾袋。整个过程很短,我觉出一种心疼,仿佛有一根针在蜇着我的肉体。一种黄色的、脆质的、落叶一样的感觉从我的心里浮起,它们掀起一种柔软的余音,在我的体内泛动。在捡垃圾的老人把那本精美的印刷品扔进垃圾袋的瞬间,我感觉是自己被扔了进去,像我们的青春、年华、爱恨,还有肉体灵魂的感受,都没有人在意。
我的身边是一个有着三万多人的工业区的街道,拥挤着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他们像许多片叶子,被风刮动着,不知吹向哪里,也无人在意。有一段时间里,我喜欢站在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开始学着辨认他们的身份:在工厂上班,还是在商铺里上班,或者是酒店的。虽然街道人头簇拥,我还是能从一张张多如树叶一样的面孔去辨认他们的身份。我发现在工厂生活的工人一下子就会被看出来,他们的脸上浮着一层机器式的麻木、惺忪。他们现在走在街头,但是依旧掩饰不了脸上那种因为加班而呈现的倦意,这种疲倦感像印刷厂的油墨印在白纸上印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们在人群间清晰地浮现出来。有时,我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些面孔像尘埃一样飘动着,最终像尘埃一样消逝在辽阔的黑暗之中。他们和街道、厂房、机台、马赛克、玻璃、GDP、钢筋、水泥一样成为时代纯粹的物质的缩影,仿佛一切都像雕塑一样静止了,凝固了。当我睁开眼睛,返回尘世生活,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敞开着嘴巴的店铺,在昏暗的路灯下徘徊的艳装女子……他们像一页页从印色车间搬运出来的五彩斑斓的插画。我站在人群中阅读着,我本身又成为这幅插画中的一个标点,一个字符,这种零距离的置身让我感受到来自这种插画本身的凛冽,让我打开浸入自己血肉躯体的通道。我的思维穿行在这种由自我生命构成的回忆间——它们漫长而浩淼,一页页不断地在这个城市的工业区间翻动着。这一本犹若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它有着无限的页码,却又只有一个页码。我看不完它们,它们像笔画中横竖折弯钩隐藏在这本书中,他们又在这本书中有着固定的位置与意义,他们像某一片树叶隐藏在一座森林中。在他们的背后还深藏着属于某个个体的故事,我无法将那些深埋在面孔背后的一切猜测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其中的滋味。
机器还在转动,它一直在喧哗,整个工业区都在喧哗,像风吹拂过树叶一样的喧哗,像拥挤的街道、广场一样的喧哗。现在,我凝视着印刷机出纸口、电脑,看着纸张的设定,油墨或者色粉的均匀度,供纸的速度;我凝视着从机台吐出的那一张张印刷好的纸张,我想起那些书籍,那些在我床头的书籍。我想起那些书籍带给我内心相对的安宁,它们让我这漫长而单调的打工生活找到内心的出口,它们带来过去的回忆,时间的悠远,青石板的乡间……它们消解了打工生活的孤单。我坐在窗口,铝合金蓝色玻璃的窗户,窗外是林立的厂房、绿化树,有三四个背着行李的外乡人站在树阴下。我的栅线如果再远一些会看到一列列的火车,它们从远方奔赴而来,灌满了像他们一样背着行李的人。是的,如果我视力再好一些,看到我的故乡,一个个曾经繁华的村庄变成了一个个空心的村庄,剩下老人小孩还有被工业污染的村庄在荒凉的天空下叙述着。更多的时候,我从工业区林立楼群间的狭小视野,看到绿化树偶尔会有一只鸟停着,它嘶哑地叫了几声,就飞走了;看到明晃晃的刺痛人眼睛的太阳底下,两个拖着沉重的行李的人走过,他们侧着身子,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提着塑料桶,桶中装满了筷、勺、碗……他们慢慢地走着,充满疲惫,脚步缓慢,走不远就会停下歇一会儿,像压抑着某种沉重的东西。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自己,他们是某天后的自己,心里便会泛起一股忧伤。多年以后,我曾在自己的诗句里表达我此时的情绪——“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责任编辑 李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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