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杭州笔记

作者:赵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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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到它时心里就不免生出惊异和喜悦,我久久地注视它绿得黝黑发光的叶片,它们竟然那么的小,跟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我曾经在诗歌里无数遍读到过月桂树,在里尔克的诗里,“我有许多穿法衣的兄弟在南方/那儿修道院里长着月桂树”,那月桂树,阔大的叶片背后藏着阔大而无时间的生活,带给我诸多的扯也扯不断的想象。而是铃木,更像我们中的一个兄弟,它那么近,那么寻常,在我每天走过的街道两旁,在厨房窗子可以望到的地方,随时能够看到它们高大的身影,有时夜里我起来喝水,街灯的暗影中,那黑黝黝的一片,那比黑夜更黑的,就是悬铃木茂密而婆娑的叶子。当然在北方,在这同一个秋天,它们远没有眼前的这两株悬铃木那么华美,那么壮阔。这两株悬铃木,单是它们的枝桠就犹如一座茂密的森林。我的目光永远无法穿透它们,我永远无法知晓它们内部的秘密,即便那里筑巢的鸟儿,也同样无法知晓。
  我坐在长椅上,只能看到最低矮的那层树枝,它们长长地伸出来,压得很低很低,那些缤纷的树叶就好像在使劲,努力地要够到大地,要让大地也跟着它们一起颤动和闪烁。但这太不容易了,灰绿色的树身高大笔直,绝大部分树叶简直都看不到树的脚——活着的时候,它们一生都看不到自己的根,只是吸吮它送来的汁液,只熟稔汁液的味道。悬铃木的叶子又大形态又多姿,几乎每一片成叶都要大过我的手,它们飘落时,总是一头扎到地上,好像要尽快地省略掉一切的过程,好像非常的简单。因为它没有退路吗?因为它不像人那样,时时要处在进一步和退一步之间,要颇费踌躇,要被无奈拖住双脚?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常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后退的姿态,看到生命不断地在做着它的减法,越减越少,我总是这样身不由己,又总是被内心的渴望所带走——那是最真实的,像一个人的骨头那样真实,可我却要让自己后退开来,对它视而不见,尽量地躲开。
  两株悬铃木之间隔得很远,可是它们庞大的树冠却在空中紧密地扣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男人在远处走动,有时他蹲下,用相机反复拍这两株悬铃木。其实我也想过要带相机,和摄像机,我都已准备妥当,临出门时又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我的内心足够记住我所看到的一切,记住树叶从空中落下的景象。特别是当我坐下来的时候,当我静静不动,我会得到得更多,我会得到草木的气味,会听到树枝偶尔断裂时发出的声响,甚至空气中的温度,和它所饱含的湿度,都会在我的皮肤上留下印痕。我还要走很远的路,有了这些支撑,似乎就已足够。我总是喜欢秋天,不到特别的时候,我不容易为秋的凄凉和颓败所伤悲,我也问过我自己为什么这样痴迷于植物,却常常找不到答案。可是当我很久很久地与那两株悬铃木相对而视的时候,在某一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它是那么沉默,甚至不能说出连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年龄,无法预知的清风,无法预知的此情,是否真的可待,真的可以追忆。它那么沉默,不伤害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我可以伸出手去碰触它,去跟它一起,学会恒久与忍耐。
  有一声蝉鸣在我身后的树叶丛间孤单地响着,一声长,一声短,长长短短,在微凉的空气中,听起来有些清冷、孤凄。没有了夏日的燥热,这秋蝉把声音拉成了一丝长长的细线,一直不停地响着,响着,直拖到一枚树叶落下来,又一枚树叶也落下来,一枚枚落叶不按节奏地摇摇坠落,可那根细线还停在空中,还留着一点小尾巴,让我沾进去的手指染上一抹凄凉。
  
  [责任编辑 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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