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背影
作者:黄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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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天特别冷,应该是零下三十多度。到了上午九点多钟时,父亲兴冲冲地回来了,棉鞋都湿透了,棉裤也湿了大半截,手上还划了好几个血口子。父亲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兴奋地对母亲说:“大小子有活鱼吃了。”
父亲把袋子中的鱼倒在水盆中,我看到十几条小河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每条有小手指那么粗。就这十几条小鱼,是父亲赶到三十几里外的河边,用石头敲开冰面,用口罩布一条条捞上来的。为了保证哥天天有鲜鱼汤做药引子,父亲隔一天就要早起出去一趟。父亲每去捞一次鱼,哥一般能吃两天,头天吃不了的就养在盆中。我和三姐对哥的鲜鱼汤垂涎已久,盼望着也能好好地饱餐一顿鲜鱼汤,但父亲每次只能捞回那有限的几条,我们无计可施。甚至曾密谋一起得胃病卧床不起,但终觉得可信度比较低,无奈地放弃了。
有一天,我和三姐实在忍无可忍了,趁大姐陪母亲去医院看病家中无人的时候,就“密谋”了一次鱼汤筵。我和三姐把五六条小鱼放进锅里,放了一大锅水。那天的鱼汤筵喝得并不好,一是水放得太多,二是提心吊胆的。最后,为了伪造现场,我还把鱼盆踢翻在地上。二姐和哥放学后,我与三姐轻意地骗过了他们。父亲下班后,我和三姐添油加醋地把谎话重复了一遍。父亲没说什么,只是说:“鱼盆翻了就翻了吧,你哥晚上还要吃药呢,我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捞到鱼。”父亲是拿着手电筒走的,背影一闪就融入了窗外沉沉的夜幕中。
我和三姐都为能骗过父亲而庆幸,母亲看病回来时,父亲还是久去未归,望着外面愈加浓重的夜色,母亲开始担心父亲。我和三姐愈来愈害怕,不仅因为母亲看穿了我们的谎言,还因为我们真怕父亲出什么事。那种恐惧感是格外真实的,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到了半夜,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断定父亲一定是出了事情,急忙去求助邻居。但邻居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们只知道父亲去了河边,并不知道父亲具体去了哪条河。我们只有等。我、三姐、哥都吓哭了,觉得天已经塌了下来。直到凌晨,我们才听到父亲走近院门的沉重脚步声。一开门,我们都吓了一跳,父亲的半边脸几乎都是凝固的血疖子,棉袄棉裤都湿透了,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父亲像是快要冻僵了,他想对我们笑笑,但好像笑不出。我们几个都扑上去围住父亲,父亲有些虚弱地说:“别怕,老爸摔了一跤,没事。”然后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看老爸抓了多少条鱼,快五十条了,晚上鱼好抓,都睡觉呢。”
第二天晚饭时,我们每人都喝上了一碗鲜鱼汤。我和三姐最终鼓足了勇气。向父亲承认了错误,父亲笑着看着我们,一副很满足的样子。父亲最后告诫我们,以后不要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小想法、小欲望就撒谎。多年后,当我读到《论语》中的“勿以恶小而为之”时,知道父亲多少年前就告诉了我这个道理。但父亲一生是没有读过《论语》的。
后来,我在与父亲闲聊中,才知道父亲那天险些出大事,不小心失足落到了碎裂的冰河中,半个身子已沉入水中。我问父亲:“当时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想到了死?”父亲笑着说:“怎么会?一想到你们五个和你妈在家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始终以为父亲是热爱厨房的,但我的想法其实是错的。
多年来,父亲除了上班,就是奔走于菜市场和厨房之间,一天天地做着一顿又一顿的饭,想尽各种法子让我们吃好。我们爱吃的,他大都不爱吃,甚至是吃不了。比如苹果,他说吃了会泄肚;猪肘子,他嫌太油腻;而鲤鱼,他受不了那腥味。我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吃得最多的是大白菜和土豆,那是我们最讨厌的食物。
父亲晚年时,对于他曾经不爱吃的食物都充满了热爱,比如苹果他一次就能吃三个,而猪肘子,他一次能吃小半斤,这让我这个当儿子的觉得羞愧不已。在成长的岁月中,我们无知地剥夺了父亲的“美食权”。关于厨房也一样,父亲曾与我说,在厨房里早就忙活够了,但没办法,你们那时小,你妈又有病,别说厨房,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挺着。
母亲也曾跟我说过,让父亲整天在厨房里忙碌,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也没办法。母亲是很怨恨自己的,觉得拖累了父亲。母亲告诉我,父亲年轻时是很有才华的,最初参加工作时并不是在工厂做工,而是在公安局任文职,但因公安局离家太远,父亲下班后,我们往往都饿得嗷嗷直叫。父亲做了一段时间后,最终放弃了。为了照顾家,父亲选择了一个离家只有十分钟的工厂当了工人。对于父亲的这种选择,母亲有着说不出的遗憾,母亲说父亲如果在公安局一直做下去,前途肯定是无量的。我曾与父亲提及过这件事,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看你们吃不好。再好的工作,我也不想做了。”
父亲与母亲恩爱一生。五十多年的相伴光阴中,一共只吵了四次嘴,平均十多年一次,而且均是因为我们五个儿女。母亲病逝那一段时光,父亲除了做饭就是默默地抽烟。有时在吃饭的间隙,会偶尔不经意地说上一句,你妈也爱吃这一口。
父亲晚年时是愈发地孤寂了,因为我们一个个都大了,先后都成家立业了。老房子中逐渐只有父亲一个人了,对于我们提出的,他是否能跟一个儿女一起生活的建议,他是断然拒绝的。他说自己喜欢清静,其实他是不希望打扰我们的生活,他只希望我们能够偶尔回家吃吃他做的饭。而我们因为都有各自的事情忙碌,难得回老房子聚一次。偶尔我们都到齐了,父亲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会兴冲冲地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们去厨房帮忙时。会被父亲不客气地撵出来,说我们碍手碍脚的,让我们去屋里等。虽然我们都长大了,但这熟悉的话语,让我们觉得时光从来没有流逝过。父亲刚参加工作时,每个月工资不到三十元钱,到一九九七年他退休时,工资是六百元。我想,就是这些微薄的工资,外加四十年的厨房时光,我们五个儿女被父亲养大成人了。
父亲回老家后,大姐来电话告诉我,年迈的父亲踌躇满志地计划着未来,每天用几个小时来健身,然后就是认真地研究各种菜谱,说准备耐心地等着我抱着儿子回东北老家。我握着电话长久地说不出话来,再一次地看到了父亲在厨房中忙碌的身影。我想,即使我将来有了孩子,但只要父亲在,我就永远是个孩子,而父亲也永远走不出他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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