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平常的沈从文

作者:黄永玉

字体: 【


  “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我们各人吃着各人的“全餐”(西餐有开胃小菜,有汤,有头道菜,二道菜,有点心,有咖啡或茶)。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他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要从容啊!”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情。也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
  我们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并且跟我同住一个院子。“文革”一开始,他嚇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我:“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揭些什么事?我也不好再问他“你个狗日的,你到底揭发些什么?”他是个非常善良的胆小鬼,他一定会把事情搞得颠三倒四。我恨不得给他脸上两拳,可他身体不好,他经不起……
  我连忙跑去告诉表叔。
  难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来,悄悄告诉我:“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个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他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在解放军监管下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我怎么能来呢?我不免想起李清照的词来,回他的信时顺便写下那半阙:
  “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仅凭记忆,他完成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他那种寂寞的振作,真为受苦的读书人争气!
  钱钟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
  “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钱先生道德上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四人帮”时代,江青让人请他去参加人民大会堂国宴,他告诉来人说:
  “我不去!”
  来人说:“这是江青同志点了名的……”
  钱先生仍说:“呵!呵!我不去!哈!”
  来人说:“那么,我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不!不!”钱先生说,“我身体很好!”)
  表叔桌子上有具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繁嚣进行工作。
  他是利奥纳多·达·芬奇类型的人。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对音乐的理解,这是个奇迹。
  托尔斯泰有过对音乐的妙论:“音乐令人产生从未有过的回忆。”美,但不中肯。
  表叔说:“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这是个准确定律。是他三十多年前说过的话。
  他喜欢莫扎特,喜欢巴赫,从中也提到音乐结构……
  他真是个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
  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
  这,说的是像他自己的生涯。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前两年,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吉首
   (特约编辑
  颜家文)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