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文化柔肠科学魂

作者:钱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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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生和“文化培养基”
  
  英、法、德、俄等西方语言里,文化和“培养基”是同一个词。这是一片华美、深刻而命中注定的语言意象。西方文化人历来有一腔鲜明脾气,我喜欢称之为“共生共栖现象”:往往是一篇佳作一经问世,大家就立刻像过节似地踊跃传颂;一个疑义一经提出,所有的人马上以解决世界难题的劲头热烈讨论;思想和情趣的沟通像是有千万条通道交流往来,艺术品位和欣赏的感染也穿过无数道经络四通八达,创作上的相互启发和借鉴更像小学生那样你我传抄……他们不是“涸辙之鱼”,但“相濡以沫”,用自己艺术的、思想的高级分泌物来相互滋润着,互相补充着,共同繁荣着。所以,如果凡·高引用莫泊桑的中篇《彼埃尔和让》,里尔克非常喜欢塞尚的绘画,而卡尔维诺曾经作过“控制论”的报告, 这就跟住在一个四合院的人家有事没事常串门一样平常了。他们与其说是一个由个人组成的群体,不如说是一种完全共生共栖的文化生态!文化,也就是文化人的培养基!
  中国的文化生态扎根于个体的“文人相轻”尖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冬天刺猬之间的关系:离远了就感到孤寒,凑近了又相互抵触!“门户之见”还只是一篇轻描淡写,“圈子”则是恰当的单刀直入。中国文人不愿自己的神笔在饱蘸墨汁的同时,也稍微蘸蘸那么点儿科学精神。同样,也很难要他们扮演共生的角色,用自己高贵的手臂去拥抱群体生态。
  卡夫卡和同时代文化人的共生,是构成卡夫卡的一块部件。重要因子还有下面二者:当代科学发展作用于卡夫卡的巨大影响,卡夫卡所使用文学语言德语文学的熟悉程度。文学批评界如果没有准备这“三要素”而要“解读”卡夫卡,恐怕是太高难度动作。文学虽然天马行空,但公认的原则最好还是不要违背:小说容忍“虚构”(Fiction),小说评论却遵循“非虚构”(Non-fiction)。如果以为只要“换我心,为你心”,就能“解读”天下万事万物,而根本不用去“格物致知”,那就无异于“我思故我在”。这些作品真像是从几条狭隘“公理”出发,就推导出大块大块文章。笔者不得不说,这些“解读”的作者是用写小说的神笔来着色添彩,握着自己的“心”来挥洒自如,但这也就成了同评论主角风马牛不相关的“创作”了。且说,作者都是极有才华的小说家,何妨写写卡夫卡为主角的小说?写小说无须学识,只问人生,还可以一逞其能。至于“作家解读”、“新锐批评”什么的,也都搞个人狭隘经验乃至一时意气在文字空间的映射……说得不客气点儿,如果世上真有那么多精妙的“学问”,小小环球早已“载不动许多愁”了!
  卡夫卡同其他人相互激荡共振是他写作时显示屏的一座图标。卡夫卡同时代的捷克作家恰佩克,他就写过《罗索姆万能机器人》和《昆虫游戏》等书,很明确地表现了人类在科学技术改变世界壮举之下的渺小和恐惧,一种精炼化、艺术化、甚至程式化了的“末世情怀”(Eschatology)。这种情怀在同时代人当中传递、激荡而弥漫,往往就成了一种正面和反面都可以应用的万能公式。所以,在恰佩克那里是万能机器人,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就成了超级甲虫,而在比利时梅特林克的书房里,还会摇身一变而成了蜜蜂(看一看他的 《蜜蜂的生活》),甚至花卉(读一读他的 《花卉的智慧》)……事实证明,文化人敢于逾越雷池哪怕一步,向其他人的领域靠近而不怕尖刺,就会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成就。深受绘画影响的乌克兰导演巴拉让诺夫,他把镜头当作独立的绘画来拍了电影《故人影难忘》(Тени забытых предков),作品一出就引起轰动。所以,文人们作为运行艺术的“主机”,他们之间的心灵通讯,同余光中先生所说的不同“艺术经验”之间的“转化”,两者恰好互补,正组成了阿波罗车驾下面的两个轮子,让文人可以驾雾腾云!
  卡夫卡式的“变形热潮”更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清风,它同布拉格和维也纳的文化氛围息息相关。变形之怪,是深深植根在布拉格的科学传统和反传统的反思苦果,也是文人在相对论世界、在科学发现所揭示的自然真相面前的一种人文杞忧。布拉格,“欧洲的魔术之都”,曾经是炼金术的中心和犹太密宗的渊薮,但是这里也生活过杰出的天文学家开普勒和第谷。而且,科学和反科学有时候会披着同样华丽眩目的外衣,同样招摇过市。这样,才会在恰佩克心里顺理成章地激发机器人的幻想,也才促使卡夫卡把正常的“城堡”狂想为超自然力量的俯视狰狞。卡夫卡笔下的“甲虫”,其实是现代文学里游园惊梦的常客,也是文化沙龙节目过后夜里经常性的梦魇。根本原因是现代科学在分析自然世界,分细了、微分了还要进一步肢解,于是现代文化也在分解、乃至肢解人类本身。在这里,文化受着科学莫大的精神冲击,还顺带接受精密的技术培训。如果连这些背景的基本知识都不具有,要“解读”、要“理解”卡夫卡那才是缘木求鱼! 如果真要像某些帮腔论文里说的“凿穿壁垒”,那不过是科学“凿穿”了文化人的千古陈年“壁垒”而已!
  我回头来更有点儿疑疑惑惑了,现在有些大块批评文章的写家,是不是西方文化界常常警惕的“虚构写家”(fictioneer )?
  世界是三维的,文艺也是三维的,有第三维的科学思想做支撑。写家们虽然虚构得天马行空,却又跳不出二维空间,奈何? 某某人“解读”就说成“某某人”的卡夫卡,也无不可;我承认理解就是逼近。但是,也要像 xy=a 那样逼近数轴,而不要像y=x2与君生别离。这逼人想起法国哲学家邦达的一本书,名字是《知识分子的出卖》。是有人在出卖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在通过自己的所谓“分析”、“解读”、“破译”等等,在“出卖”所讨论的文学作品和作品的作者和主人公?
  
  知识分子=反省自己的人!
  
  我们于是看到了两类文化人,一没有科学思维,二从不进行反思,是为中国特色。而且往往两者集于一身。皇皇大作一篇篇、一本本抛出,但由于缺损了必要的指路牌,就必然跌进“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的黑洞!与此双峰对峙的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大人物”挤了几滴自我反省,小民们便山呼万岁、顶礼膜拜。这就证明了活得实在不正常。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盛赞这种“仁义”,恰恰说明“道”之不存。当年鲁迅先生谈到中国人的“特别”之处,就曾经说:这是“因为中国人没记性,因为没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其实中国人的记性比起西洋人好得远,说到底无非是弗洛伊德的“动机性遗忘”而已!
  害怕反思如同畏惧爱滋,其实大可不必,反思也决不像海阔天空吹法螺那么丢人显眼。 对于自然和宇宙的亘古质疑,同对于文人自身的不断质疑,实在应该看成是一把剑的两个刃,用来解剖,也用于创造,解剖也是为了创造。思想恰像光源,既照见了暗行夜路 ,又照见文化人本身;如果文化人不愿意恶相狰狞过闹市,也当然应该照一照以便修饰仪表才是。对于夸夸其谈“甚至生命的分裂真实地表达出来”的“自我”,反思是一阵痛苦万端的“悖论”:我只反思那些不反思自己的文人。请问,我反思自己吗?答案便是
  没有答案!
  其实,反思更应该是知识分子定义的一个关键部件。加缪就说过:“知识分子=反省自己的人”。今天的许多文人让我不禁想起“小器”二字,小器实为文人大忌。人小器有个自然科学的孪生兄弟,叫做“热容”太小。酒精的热容就小,在室温的那点儿热度下都会挥发得忘乎所以;大海的热容就大,加温到九十九度也决不会腾云驾雾飘飘然。《抱朴子》里把“器小志近”者称为“庸猥之徒”,相信是文人决不愿意与之为伍的。不过,这也就自然而然引出了下面的话题。
  
  “负情商”文化
  
  上面说的全是文化在“智商”上的症结,下边应该看看“情商”(EQ)。看来,文化也要好好向科学的情商学习。因为科学崇尚深刻宁静,抵制浅薄浮躁。用这一条我们可以牛刀小试,观察一下近来中国文坛的某些喧哗闹腾的有趣现象。为了比较,先从几句科学情商的溢美之辞开始。杜工部诗云:“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生”──
  真正的科学家,一定少有欺世盗名之心,拒绝扭捏作态之态,否则成不了大器;科学逼得你忠诚老实:“头脑像降落伞,只有张开才能起作用”。科学家要神秘的自然向他们袒露情怀,自己岂有不袒露真情事实的道理?某北欧物理学家得了诺贝尔奖,家乡报纸马上登出头版头条消息曰:“当年物理学不及格的人居然得了诺贝尔奖。”此公衣锦荣归时报告做得坦然诚实:“本人当年物理学不及格是事实。但是报纸还有遗漏:我的数学也是刚刚及格!”
  真正的科学家,一定革除急功近利之意,远离浮躁躐等之举,否则跨不进堂奥;科学迫使你静心冥思。科学要同那些以上亿光年为空间尺度,以百亿年为时间尺度的现象为伍,科学家自己岂能鼠目寸光?科学埋头于天地纳入芥子之微,还会有什么人生琐屑能够分其心志?科学整天生活在n维空间、和抽象得比真空还要稀薄的空灵透剔运算之中,怎么还会希望什么远方的鸿鹄将至?
  真正的科学家,一定警惕哗众取宠之念,躲避曝光露丑之事,否则修不成正果;科学硬叫你修身养性。科学知道,水银灯的光亮其实不是真正的光源,做媒体“明星”不是文人学者本分。科学总是淡然怡然悠然坦然,文化也不应该都是一蓬喧闹的轻烟似的“格格”,“追星”永远追赶不上“追心”!美国黑人歌手戴维斯不是说吗:“做了明星,反而使我在有些地方更容易自取其辱”。文人中的白马王子司马相如早就说过:“苟能修身,何患不荣?”歌德更斩钉截铁地说:“平静出天才!”这些话真应该像曼倩先生说的那样,“着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
  在美国工作的奥地利物理学家梅特纳,就是一个悲壮凄美的典型,她曾经给爱因斯坦称为“我们中的居里夫人”。可这个“居里夫人”可没有前者幸运。她眼睁睁看着同事哈恩领取一九四四年诺贝尔化学奖,领取太阳光焰般的荣誉和烫手的巨额金钱。而得奖的“核裂变”理论,恰恰就是他们两人几年前在德国的共同科学研究成果。梅特纳逃离了“第三帝国”,在哈恩这种人看来她也就逃离了荣誉。梅特纳以一个科学家的豁达冷静对待这件事,只有她的美国同事都为她忿忿不平。直到一九九六年,一个女性“好事者”赛姆经过多年潜心研究,出版了一本厚达五百页的专著《梅特纳的物理学生涯》,才披露了其中的秘密隐情,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但是已经不能阻止哈恩掩耳盗铃地独吞诺贝尔……
  文人典型的人生心态应该是崇尚自然,热爱艺术,与世无争。屈原就说过:“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骛争食乎?”英国诗人蓝朵也泱泱大度:“我不跟人争,因为没有人值得我去争。自然,我爱;自然之后,就是文艺。” 各种媒体对报道对象的常备礼品是“著名”二字,热切需要此二字的人士也甘之如饴。且听大科学家怎么说,李政道先生曰:“如读者不知此人,这‘著名’二字就是虚的,反之则是多余的”!
  不过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前不久有一部“十批判书”,其中有一篇肆意“颠覆”钱钟书先生之作 。揭开来看一看,原来其中仅有的可读部分却又是从别人那里抄袭而来,其文风一至如此。伯强何处?惠气安在?至于有两篇在家乡的文学杂志《芙蓉》上淌着泪的“悼词”,更是昧着良心的诛心之论。二十世纪我们尊敬的重要文学家,在他语词的炼狱里个个该杀;说是“悼词”,倒好像“赤吾族矣”的判决书。以我之鲁钝,实在很难理解这位教授的心态,或者不如说是失态?!文章里还有一些初等的“技术性”问题。例如,作者单单捧出语言学专门名词“语感”(Sprachgefühl),作为评判作家语言的惟一法宝,但是对这个词在语言学上的基本含义都根本没有弄懂。于是乎,文学创作和影视银幕上的胡编乱造,同这种文学批评文章的夸诞虚妄一起合奏和响,交相辉映,实在成了目前中国文坛一大景观!有时候真让人觉得,现代化三字好像也像其他星系一样,愈来愈离我们远去。因为现代化原应是一个精神过程,一个提高素质的过程,而素质又由文化决定。文化如此,素质安藏?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士在诺贝尔文学奖仪式上说:“我们美国教授要他们的文学清朗、冷峻、纯洁,而且非常死气沉沉。”我们的教授们、文学批评家,则要他们的文学去晦涩、去炽热、去肮脏,再加上端在市场盘子里拼命去漫骂侮辱,否则,他们就要祭起“悼词”咒死你!于
  是,世上有两种方法,可以叫平常人对文字本身产生憎恨厌恶,一是径直去憎恨文字,二就是逼人去读这种批评文章!
  中国文化界、文化人俊彩星驰,不甘寂寞。文化特别想做目前还是新鲜事儿的司法诉讼的“弄潮儿”,不以正方为己任,就以反方来自诩。动不动就对簿公堂,已经成了文坛奇观、斯文义演。衮衮诸公其实应该读读枚乘的《七发》:“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文化似乎也该再补学一点儿气度和雅量,给自己营造一点儿清净宁静的境界。美国作家贝娄的话深中肯綮:“只有闹中取静,文艺才能有所成就”!
   好了,到此我们止不住要盘根究底试问:文学家、艺术家他们到底从事的是什么职业?抽象地说,他们正应该是时代宏观形象的诠注者,他们注定是世界飞速变化的见证人。有英国勃郎宁夫人的诗为证:
  
    如果世上还有诗人的空间
    那惟一的工作就是将时代来表现
    要的是他们自己的时代
    同“查理曼大帝”无关……
  
  那么,他们又怎么可以漠视时空演进中的精髓和动力 : 科学技术,她的纯洁意象,从容性格,理性本色?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把话说得更大器凛然: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既然说是经国而且不朽,岂有拒绝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的道理 ?
  所以,每当我翻阅法国散文家蒙田的时候, 不禁都会深感他警世喻世醒世的一片拳拳睿智:“人生大忌,莫过于方寸失调”。说这话可有些儿“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湘人,也没有在湘江边生活,对于“湘学”毫无传承,有的只是一背唐诗宋词就动辄出错的才具,居然能够吹出可以“谈四个小时湖湘文化”的超级法螺。方寸失调,莫此为甚!九天之际,隅隈多有,直觑得吾湖湘无人乎?呜呼,这也就是中国目前文化界的一大景观了,又一个不足为怪!就此关机。
  
  (本文是一本同名书的大纲,文和书都是根据老友周启申高级工程师的启发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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