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2期

顺流逐浪难逃湍旋

作者:章品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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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时同煮一锅,是为“锅友”,也算是受了一种洗礼。八十年代初,陶白同志探索历代研究《庄子》的情况,想同高谈谈,要我陪同,又要我约白老同去。白老居然答应了。我也是第一次登门。高老住一筒子楼楼上,走廊还是木板,可能是二十年代末产物,实在灰败。老太太在走廊上坐,一小凳上用一小木盆洗衣服。高老闻声出见,一见白老拱手相迎连说:“白匋兄,稀客,稀客。难得、难得。”就座敬过烟茶,陶老与主人细谈。我扫视周围,这是卧室兼书房,顶多十平米出头。一只小写字台,文具寥寥,似乎也没有书橱。白老拉拉我的衣袖,我依指一看,只见已成灰色的粉墙上,水迹模糊、苍茫一片。上面却用盖钉钉着一幅长卷。两人起身走近一看,竟是章士钊书赠此墙主人的古风一首。听说高老深研《庄子》。这高二适虽有殊遇,总还在凭几神游物外,败屋斗室何能限制他精神上的逍遥呢?似乎不久这位虽然一日名满天下,却只能神出陋室的老人也就弃世而去了。
  我不晓得高二适先生在“文革”中被“煮”得如何。至于白老,我们都像荷叶上的水珠,虽落点不同,既落在一处就立即凑合而成一小撮。“文革”风起,一下子都滚进泥塘里了。污泥没顶,也就没有了什么私谊往来。但在同一系统,见面的机会无法避免。初期的批斗会上,主角轮不上他,大概以为没他的事,怜他冷落,梦神有时竟来与他亲近了。他体胖好睡,当副局长审查节目坐第一排,也会打起呼噜,表示他已去见周公,明示台上各位也可以稍事息劲。如今迥异往昔,是站到台上,奉命陪斗了。有次我见他又竟然懵着了。嘴角还顺溜溜挂着口水,因为隔着几个人,无法给他招呼。待他一觉醒来,微伸懒腰,显得舒服之至。所好突然瞥见当前情景,立即振足精神,面现哀戚之状,让自己进入与外部环境能融为一体的角色。但在狂风暴雨既过,开始了让造反“英雄”们舒筋活血的余兴节目,在虐而又谑的笑声中,就要他出场了。也许是更让人惨不忍睹的,他是被戏弄的对象。“英雄”们更可放手把文章做足。置身城墙脚的砖头,就是有一天竟然让它官复原职,再次沐浴于红太阳的光彩之下,他又能奈何谁呢?有一次在新街口胜利电影院里举行的大会上,他和另几位只是恭逢而敬陪人士,被勒令一字排开跪在台边。有个人雄踞第一排,旁边位子上坐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不久这男孩拿着一根手杖,迳直走到白老的面前,举起手杖在白老剃得光光的头上“卜!”敲了一记。白老蓦然受此一击,抬头看了一下。雄踞第一排的“英雄”,大喝一声:“看什么?难道还不认识吗?”儿子也跟着命令道:“低头!”随手又敲了一记。从此,每隔约十分钟就来敲一下。这样约敲十多次,邻座有一人说:“不敲了吧,再敲热水瓶要破了。”父亲笑笑说:“对,住手。里面全是资产阶级臭水,流出来要薰死人的。”这几十分钟里,白老的脸胀得通红,头皮则既红又肿了。他没有哼一声,甚至没有敢于再朝对手看一眼。他胆小。走出戏院,我问他:“什么人?”他说:“他看我必死无疑了!”经他一提,此人我也见过,原是给副局长抬花桥的,现在来抬棺材了。从前总是耸肩谄笑,现在则是开怀大笑了。这类怨恨起于何处哩?白老茫然。若是本有深仇大恨,有仇报仇,有怨伸怨,也还在理。现在的情形,却是彼此或并无芥蒂,或偶有小不如意,都可以成为飞来大祸。只能说人类在进化中有数不尽的劣根,远未淘尽深埋在心底。一旦受到鼓动,决堤而出那就恶浪滔天了。因为为所欲为可以不冒一丝一毫的危险,则懦夫也能立成恶棍。于是凶狠遍地。此外,世人中本来就不乏狡猾成性的人。“文革”一来,对于狡猾一道,又普遍特加引导,因为看着老实人和“硬头”吃足苦头,恍然于狡猾较易得生存,甚至飞腾。于是许多人参加学习。“四人帮”虽已打倒,市场也告缩小,而这两者:凶狠与狡猾的余绪,一时很难肃清。教子,传孙,绵延至今。虽然因为环境的改善,情知需加适应,则摇身一变,少数人甚至进入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使人目迷五色、善恶难辨了。也许谨守理性,尊重法治,可能逐渐还我清白吧。这当然是难办的事。但望日有所进,只进不退,或能如愿。
  还是说白老,因为在“文革”中过分胆小,发生了多件使他自己后悔的事,甚至终生后悔的事。例如六九年在干校时,某天,小病没有劳动,蚊帐下着躺在床上,十多人的大房间只有他一人。不久来了几个人开会,听来是个专案组。谈的竟然是张慧剑。说是问题已基本查清,可以上报建议解放了。主持人声音很大。白老听得一清二楚。“文革”后他告诉我这件事,说是对不起相识四十年的朋友。当时因为怕事,在慧老面前连口风一丝都没有透。他说:“若是通个风,慧剑也许不会那样抑郁得病去世,今天还能于奇芳阁欢聚谈心吧。”我告诉他,那主持人是个机灵且主意极多的人,说不定他明知你在床上,有意高声让你将这消息传给慧老的哩。再说件使他至死耿耿于怀的事。那是六八年吧,大概下一步如何对待我们这些罪人的办法,尚在未定之天,就让我们回南京待命。他忽然来找我到他家里,说有两件事想商量。第一件想法一致:“只得如此。”后来也还算好。第二件事是,他决心将所藏字画扫数捐献给国家,了此孽账。我问他抄家后所余还有多少?他说三百多件。我说,不必了。开始时猛袭“敌”营,压垮“敌”胆的目的已经达到,乘机掠夺者也已很饱了,再来一次,于他们是利少害多。这都是你的命。为什么要画蛇添足?他的忧虑是只怕万一。“一旦再来,这批东西被发现,说我阳奉阴违,我的老命不就完了!”如此反反复复说干了嘴巴。他终觉风险太大。牙关一咬说:“就这样定了!”说办就办,从内室一捧捧抱出。堆满了一八仙桌又摆满了一双人床。从沈周到傅抱石,明四家(无唐寅)至今,第一、二流人物半数历历可见。他的这件风雅的事,其实是苦之又苦的,关系的争夺,真伪的鉴定,价格的计较,钞票的筹措等等,都是一个排除万难的过程。当然从天而降的喜事,乐得梦中笑醒来的事也有不少。总之他这数十年就生活在这苦乐相摩搓的夹档之中。是乐是苦,从他脸上还是可以看出一二。有时他笑盈盈地,脚步轻快,想法探问,他高兴了,也会漏说出来,一般是守口如瓶,瓶中全无光线。所以我只记得有三件事。记得是否准确,无法保证。一件龚贤,磨了十多天,几乎跑断了腿才弄到手的。为了一件石涛,向好些朋友包括无存款的我都借到了,才凑足了钱数。再一件不记得是谁的大作了。他要,胡老听说了,也要。他不敢同恩师争夺,苦巴巴靠边站了。此人的东西胡老已藏有一件,见学生可怜就让他了。也有的事,因为争夺中重量级太多只好颓然退出。那是六二年听说某市出现了一页傅青主开的药方,许多人诧为异宝。白老早得消息,立即联系多种关系。后来听说各方函电如雪花般飞向某市,自知不敌,只得罢手。至于因此夫妻口角,回家没有饭吃,说是“你吃你的字画去当饱吧!”也不止一次。为这些宝贝,伤透过脑筋,多次流过汗,暗自洒泪也是有的。如今已找来板车要送去南博了。到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说:“你横竖都交出去的,给我挑两把扇子。”他一听,双手直摇说是:“不能,不能,我不能害你!”我也不能陷他于不义,也就算了。帮他将他像蚂蚁一样爬山涉水一口一口拾来的宝物,结结实实捆在板车上。他随行去了南博。这是“马前泼水”,他当然想到过的。我颓然回家,路上心想,东西虽在国家能保完全,但瞻望将来,个人的文化生活,除了风扫荒漠,满嘴、满鼻塞满沙粒还有什么哩。岂知到了八十年代初,本来闲时赏玩、附庸风雅且又能招来横祸的美术品,陡然成了有价证券,身价之高使百年来习惯贫寒,听到一支来路货唇膏的高价都要被吓得面无人色的中国人,为之瞠目结舌。连忙回家到处乱翻一阵,看看还有什么没有卖给收破烂的,没有剪了鞋花的,亦大有人在了。八三年,他又专为这东西找我来了。他说:“我那批东西,现在的行情吓死人了。你替我找姚迁⑧说说,发还给我吧。你叫我对儿女怎么交代?”我觉得太离奇,就说:“你捐出这批东西是自己立了字据的。这已成为国家的财产,姚迁有何权力能发还给你!”他再三说我同姚能说到话。要我勉为其难。我怕老先生急出病来,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去跑南博。姚的答复是意料中的。跑了两次,也是白跑,害得姚迁还手忙脚乱招待我吃了一顿饭。白老又有了主意。要我去拉××同去找姚,或许有点希望。我晓得这使××为难。我还可以向姚开口,他怎么能向姚开口?我又想某能去,姚不会一口回绝,总能细谈,细谈,说不定能有些办法。找到××,我说白老党外人士,尽尽人事吧。他也只得去跑一趟。到了南博,姚迁招待烟茶,因为他与××相识不久,谈话也就从容多了。我的意思是把来龙去脉摆一摆,考究一下各个角落,看看有没有理由稍为作些补偿。经过反复回忆,郑重商讨,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姚迁终于同意给老人作了一些十分有限的奖励。白老拿到这笔钱还说:“你说,回来的是几分之几?”我说:“老先生,慰情聊胜于无吧。”他又要请我上“六华春”。还要我代约××。我说:“这顿饭我吃不得。××更不会叨扰你这一顿的。这笔钱全部分配给儿子、女儿吧。不要再找话说了。自己的工资够用,夫人不需要用你的钱。”白老苦苦忙了一生的绝大部份的收藏,到此基本结束。
  八十年代日益活泛起来,虽然也有个别地区并非如此,白老是寂寞的。南大已将他要去了。钱静人先是离开南京,回来后不久就病逝了。南大宿舍紧张,他住得逼仄。门庭冷落,不时跑半小时的路来我家闲谈。有次我小病,他说我其实没有懂得昆腔的好处。坐在床旁,以手拍膝曼声而唱。我似有所悟,我想若要人真的得到欣赏的欢愉,恐怕要决定于由谁在何种情景之中来唱。虽然,他的真情总是盘旋在我的心上的。以后这样值得回味的事,似乎就没有了。也因为,他先还能跑,后来要忍痛叫车了。有次是去高云岭看匡亚明校长的。告辞出门刚有三轮车,即来找我。不料由傅厚岗下坡急转弯车子翻倒,头皮擦破。到了我家见他额角还在淌血,使我吃了一惊,所好后来无事。我说:“你行动不方便了,有空,我就去看你。”以后虽还在带研究生,明显地一天不如一天了。研究生也拜托给远在中山大学的老同学王季思教授了。躺在藤躺椅里,自己站不起来。想到路对面马祥兴吃一顿,也远如隔山隔海了。九三年后,我外出了一个月。一回家沈就说,陶、吴二位都被送进医院了。陶老在说:“怎么连章品镇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了?!”我立即赶去医院。陶白同志躺在床上,他的癌细胞终于扩散了。见我去,稍稍躺高了一些。听我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钟头闲话。我要走了,他说:“有空来同我说说话。”真是于心不安的事。三、四十年来,他常给我鼓劲、解困,一言难尽。他去世时,我却在北京,未能给他送行。他个性强悍。有时背后笑说他是“江阴强盗”⑨。“文革”风起,在江苏他首先被抛出,开省级机关干部大会批判,大概怕学生突袭,晚上在一处不为人注目的地方开。阴风凄惨,很使人感到恐怖。我坐在后座第一排。他从边门被押进来,恰巧经过我的面前。看他一如往昔双眼远看,稳踱方步,巍然无畏缩之态。此时还是原省委在当家,他还没有受到暴徒的凌辱,后来有一次,我为他难受了。那是在一个学校里,红卫兵突然指定我们背诵《语录》。两位年岁较大的郑山尊、吴白匋没有背得出,受了辱骂。轮到他时,我想他应该能背,但是他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地背着。那小家伙双眼怒睁,口说:“什么某宣传部长,连毛主席的宝书都背不出来。”拎起手就是一个耳光。他的脑袋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但立即挺直了,脸已红肿,而神却不散。欧洲人有句话:“树死了,但还站着。”陶白还活着,当然更是站得笔直的。直到“四人帮”打倒。我的感觉:虽经多次的揿、压,他的腰却一直没有被扳弯。七二年夏,都“解放”了,同在一个党支部等待发落。有一天他约原组织部副部长孙海光同志和我去镇上洗澡,二老一路上兴奋地说话,我没有跟上。陶老回头见我落后一大段,慢吞吞在路边摸索,大喝一声:“怎么搞的?你到现在还不把头抬起来!”其实,我旧病复发,又在田边找瓷片了。这一带常可见到六朝越窑瓷片。但一经挨训,我突然想到:今天孙海光、陶白这两个“铁头犟”在这四望无人之处碰头了。对于“文革”,一定有许多语出惊人的精辟的批、点。我怎么倒找瓷片去了呢!这两位在旧社会都是几次被捕,无一次被吓倒的。陶老三十年代初在上海读大学,与同学好友邓拓,并肩出战。在亭子间里写标语,办刊物。参加示威游行,散传单、呼口号,与巡捕小动手脚习以为常。皖南事变中寻机逃出,辗转跋涉,历尽艰难,终于到了苏北找到了组织。虽然后来在位时,在一定情况下,自以为身份够了吧,话到嘴边,有些人能刹车,他就不然,冲口而出,当面开销。有时稍能制约,则出之以“指桑骂槐”。认为交情够得上吧,我也曾做他的道具,当众为“桑”,只得坦然受之。但总觉得他之为人,即使对“槐”也大可不必如此。五七年后,除六一、六二年他以常务副部长大权在手以外,常常坎坷难行。我很同情他。但有些事,我又很不赞成。他问我的看法,我想你不是没有水平的人,自己应当一清二楚。错就错了何必词费。明明是错的,我却说对,这不是我做人的道理。你是老师辈,我只能出之沉默。其实,他也不过想有个把人说句真正同情的话,聊以自慰。我使他失望了。人,即使“强盗”如他,孤独时,内心其实也难免荏弱。在他自知已得恶疾,闲谈时说到我胡弄笔头消磨时光,他有些激动地对我说:“你要写我,等我死了写!”我想,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岂有董狐一类的笔?你这个人本来就难写。对于你,我将笔提起,到落到纸上,从感情的角度说,这过程有很大的一段距离,我将犹豫、踟躇。你这样说,明显是不愿看到我写的你。这就更难了。他去世已六年多。德隆望重的刘老——我们共所敬服的刘顺元同志为他的《文集》写了序言,称赞了他的学与识。刘老不轻许人,“学”、“识”这两个字,岂是轻如鹅毛的字眼。又何用我这后辈再来噜苏。今天有便,笔收不住了。说了一些也许是唐突的话,地下有知,不知他是生气还是莞尔而罢。
  还是再说白老。那天陶老说:“他倒没事,已经回家了。”因为手头有些急事,想过两天去看他,不料两天不到,吴师母突然跑来,泪流满面地说,老头子上一天去世了。因为家里没有电话,只得跑来报信。原来感到头晕,就由女儿陪着乘了三轮车去医院。车到隋家仓山脚,头一歪就倒在女儿的手臂里去了。他的死,倒是没有痛苦的,在三轮车上悄然而去。只是我想:白老,为什么不叫辆出租车呢?
  白老已经走了。被人指责为“玩物丧志”的“物”,所剩不过寥寥几件了吧。病弱已久,当然已经各得其所了。这些年不时要唠叨到的两件事:《凤褐庵诗词》《热云韵语》(这是解放前后的诗词选集),已经自费油印成书。《无隐室剧论选》,某出版社无兴趣,文化厅新人念旧,出钱、印得不坏,总算“曲终奏雅”,聊慰地下。《剧论选》里面的很多文章他没有给我读过。上一部份谈编剧的苦乐,比较落实,内行大有用处。下一部份谈昆、徽、京剧及江苏地方戏中各类知识。作为读者,我爱戏却很少涉足剧场,勉强能看懂。虽然急待看的书不少,一拿上手,觉得它说得具体、切实,是亲历者用心细细挖出来的心得,我一一入库助我以后听戏、看戏,所以一鼓作气读完,兴犹未尽,不知某出版社为何弃如敝屣。
  前些时有两种刊物都谈到扬州“测海楼”。这是清末至二十年代,国内有数的藏书大家。扬州人惯称为吴道台府的中心建筑。从片段闲谈中陆续得知,吴家源出徽商,住扬州城内,为了应考寄籍仪征。祖父进士、伯祖举人,在淮军中皆因积功被授道台。伯祖称干员,为李鸿章办后勤得力,酬庸出任宁绍海关道。当时海禁初开,此缺非比平常,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人,心里有数。这衙门后门的闹猛远胜前门。风风火火了十多年,见机即收,抽身回到扬州,官不大,钱却不少。心仪“乡贤”大官僚阮芸台而以大学者名传后世,竟然贪不伤雅,雅竟可代贪造福子孙,水涨船高。从宁波请来一批砖木作坊中的高手,仿天一阁造了这座测海楼。整个宅第也建了九十九间半,占地四千平方米。时在一九○四年。这暴发不久又暴落的吴道台家,却因有一件不俗的事。祖辈兄弟友爱、宦囊合用、藏书共读。因而得留了个不凡的尾声,本来清代扬州有谁家能传三代的呢?吴道台认为唯读书种子能种、树递传。第二代如何呢?他对母亲孝心极重,对父亲则难得提及。只说对京昆有真知灼见,当然是有大化费的。故家旧物散尽,与父亲有关的倒留下了一种。有次偶然谈到我幼年一种收集嗜好,他拿出一套筒装“三炮台”铝制彩印的香烟牌子,说是花了多年功夫从他父亲的香烟筒里抽出,以同换缺积聚起来的。他是长子,年幼时祖规犹存,书房里的幼功打得尚算结实,文章能成篇,诗词能合辙,直到晚年整页的小楷还能从头至尾一笔不苟,整齐如算珠子。此外,器玩、字画过目不少。进票房,捧角儿,麻将、扑克当然全精。总之,作为世家子弟周旋于扬州上层社会绰绰有裕。奇怪的是,他很少谈书,且无聚书习惯。更绝口不提测海楼,其实这涵藏着他无数伤心旧事。原来在白老已是大学毕业的三十年代初,因为各房只出无进,且出手难以收拢的开支,当家人已一手拿了四万大洋,一手搬出五百八十九箱、八千零二十种祖上辛苦蒐罗的藏书,交给了北平的书商。这批书现在分散在北京、台北,连美国国会图书馆中的《苏长公密语》《大乐律吕元声》等珍本也原是测海楼的旧物。至于那九十九间半,宁波工匠的精品,烟飞灰灭之余,在五十年代以前也已非吴家所有了。我们的闲谈中所以唯独缺此,是因为我已微有所闻,当然注意避免去触动深埋白老心底的创痛。白老却不止一次颇为动情地谈到他的母亲。他说二十年代末,母亲将他兄弟一一叫到,一字排开站在面前。老夫人手捧水烟袋,告诫道:“不要看这道台府上,人进人出,不是车就是轿,不是绸缎就是绫罗。实则灯笼壳子一个罢了。只要一场雨来,这花花草草的一层,立即化为纸浆。就是不来雨,一眨眼也就千疮百孔。这日子总归是掐指可数了。你们如果不想拖儿带女去讨饭,更不学皮五瘌子⑩,给祖宗出丑现世。就从今天起痛下决心,苦学苦练。我今天给你们一句话:我手里还扣着一星半点,让你们个个大学读毕业。至于毕业以后,是死,是活,我就管不着了。”复述这一番庭训之后,白老总要叹息说,兄弟中最没出息的就数他这做大哥的。他常说到小弟弟,简直可说身无分文,独行数千里去进了西南联大,参加地下党,解放后任热带植物研究所所长,成绩卓异。八十年代他特地笑眯眯地告诉我:“小弟弟当上自然科学院副院长了。”还有哩,也就在同时他终于说出了他的二弟,虽然还是语焉不详。因为他本人实在也不详。这二弟战前考取庚款留英,学成核物理科学家,数十年为国家效力,默默无闻。直至八十年代姓名始见于人大常委会名单中。此外还有知名于时的寄生虫病和医学昆虫学家等,其中几人是他的胞弟,没有细问。只是五十年代初,镇反后,云南的小弟突然来信,说×哥在贵阳被镇压了。此人交大学铁道工程,抗战时期改行至公路,军统控制交通运输,因而被拖进了泥潭。做母亲的要儿子们苦学谋出路,当然是鼓励个人奋斗。白老说母亲平时也常说要好好做人,不能为非作歹。人生多歧路。脚长在自己身上,那就看各人的头脑指挥各自如何举步了。但扬州吴家自有其值得关注的特点。这道台人家,当然远不能与湘乡曾氏相比,却有一点相同,就是有位内助出力抓子孙读书。至少学得一技在身,可以自保温饱。结果是:有人在侧目而视的富贵中预见行将化为一片荒烟蔓草中,却冒出了几株花树。不要惯于鄙视“书中自有……”的老话。“书”是创造人类幸福前途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就是一个例证。生活里也有并非不光彩的祖宗也可以使子孙沦落为“皮五瘌子”或因其它言行而被人唾弃的“衙内”,这与荒废学问或不务正业,都是大有关系的。而后者无正业正是生活格调卑劣的结果。九十年代初,他身体已露衰象,诸事多不顺心,承他视我为知己,可以说大大发泄了一通。自慨平生,韶光轻掷。“由学校到机关,承几位不见外,做官有其名,也有事要我做,我也努力去做。是靠讨好、凑趣取悦于人的吗?不过处熟了,有同好罢了。赶任务弄剧本,一个个字抠,一次次改。有些人专看我不坐办公室到处恍恍荡荡,逍遥自在。看不到我有时没日没夜,写得头晕眼花手发僵,打瞌睡头撞到玻璃板上,撞起了血泡。有你亲目所见的。你可为证。是帮闲还是帮忙?有人说我吃喝取乐,玩物丧志。不错,我积习难改,有目共睹。他们呢?他们的条件,非我可及。你说,屋子的梁柱出事了要修,总不能说该换的只是屋顶上的鸱吻。当然,鸱吻破损了有碍观瞻,也该补该换。总之,都应当有则改之。人的头上有张嘴巴,不是用以专说别人的。而且,有句老话,我倒觉得也值得自言自语让自己听听,包括你我,还是:‘卑之,无甚高论’吧!”
  
  小病、羁留钟山南麓时断续作此。
  
  注释:
  ①他那时的年龄,还够不上称“老”。
  ②他所说嫁接,是说中华传统文明与马克斯主义的嫁接。
  ③吴老天此名,据传来源是,有个同志出了点事,找他去帮助,见面一开口,就是“老天啊!”于是熟人们就将此作为对吴天石的爱称了。
  ④“停艇听笛”题字。切合四声。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一说挂在秦淮河边原“老万全”酒楼,而非游艇。南京市主持旅游者,似乎尚未注目及此,复制一块高高挂起。
  ⑤据闻段老当时不能留校,原因是“五四”时他作为学生运动的一位领袖,深为洋人校长所不喜。此事在段老生前未作核问。
  ⑥见拙著三联版《花木丛中人常在》。
  ⑦吴贻芳博士长期任金陵女大校长。她的意见,在美国朝野有一定影响。因此宋美龄曾主动结好于她。联合国成立时,她为中国代表团中惟一女性代表。南京解放前严拒拉拢不去国外,更不去台湾。
  ⑧姚迁为当时南京博物院的院长。
  ⑨“江阴强盗”。苏州地区民间有句流行的话:“江阴强盗,无锡贼……”。无锡人的钱钟书,也引用过这句话。说“贼”,是说他们精明、机巧。所以与无锡人交往时,不必捂紧口袋。
  ⑩皮五瘌子,乾隆时扬州世家子弟,后伦落为市井无赖。长篇评话《清风闸》即是说他经历,具见乾嘉扬州下层社会的种种神色,八十年代江苏人民出版社以评话底本出书,书名《皮五瘌子》,极具可读性。有人认为可与西班牙名著《小瘌子》比美。后者有杨绛译本。
  
  附启:作此文时在疗养院。无书可查,少人可问。记事如有失实,请知情者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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