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拼命著书

作者:任文祥

字体: 【


  曾国藩生性诙谐,爱说笑话。他有一句名言:“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
  这二人是曾国藩门下飞出的两只大鸟:一只是秃鹫李鸿章,字少荃,他曾协助曾国藩捕啄太平军,后又率部剿拿捻军,官愈做愈大,差不多成了清政府的内阁总理。曾国藩说他“拼命做官”,意在褒奖,指他做官,能尽职尽责,忍辱负重。另一只是杜鹃俞樾,字荫甫,晚号曲园,晚清大学者。道光三十年,俞樾考中进士,曾国藩主持保和殿复试,发现这只春鸟的文章中有“花落春犹在”之句,大加赞赏,当即点他为第一,遂入翰林。后出任河南学政,因“命题割裂”,削职回家。后半生,一直讲学和著书。他的代表作品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和《古书疑义举例》等。曾国藩说他“拼命著书”,也是赞美之意。
  俞樾是清代编著书籍最多的作家之一,那又粗又长的瓜蔓上结下五十多个大瓜,每个瓜就是一本书,其中《妙香室丛钞》一瓜最大,有百斤之重——近百万言。他也是最勤奋的作家之一,到了八十多岁高龄,他的瓜蔓已经枯黄,但还要结瓜。俞樾曾经把曾国藩赞扬他“拼命著书”的话写在《春在堂随笔》一书的首页,自感荣耀。然而,我对他的“拼命著书”却不敢一味恭维。
  俞樾给后人最主要的教训是他的思想守旧,其作品缺乏时代光辉。他生活于晚清,那时西方的文化武化都涌入国门,清政府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当时,所有知识分子的心情都不平静,不管你是何种思想倾向;而俞樾却有意同时代拉开距离,隔岸观火,因而读他的作品嗅不出时代气息。他在《春在堂随笔》一书中说,当鸦片战争中英军攻陷浙江镇海时,他正在浙江临平居住,遂将所见所闻,写成《乐府》四章;可是不幸,他说:“时余寓临平,年甫二十一,自以年少,不应妄论时事,故四章不存于集,今亦忘之矣。”这真是糊涂话!二十一岁正当少年气盛之时,所写反映鸦片战争的诗章,一定充满爱国激情,为什么不留存下来呢?说不定那四章乐府正是他一大堆瓜中最好吃的四个呢!可惜他让它们烂掉了。
  这主要是因为文字狱使他小心翼翼,生怕触犯文网。不敢“妄论时事”就是他这种害怕心理的写照。再者,他好交结权贵,曾国藩、李鸿章等向他投下的阴影,使他双目高度近视,既看不到朝政的腐败,也看不到西方的侵略——很可能是明明看见而装作看不见。他对清王朝还抱有好感。当他得知咸丰皇帝夸他有才时,竟至感激涕零,自称:“虮虱微臣尚在眷注之中。”他是一名典型的时代落伍者。那时,一位日本学者因对“明治维新”不满来中国避风,俞樾对他表示同情。所以俞樾也不赞成中国的“戊戌变法”。
  他的“拼命著书”还带来另一恶果:追求数量,忽视质量。他所结的累累瓜中,挑不出一个香甜可口营养丰富的哈密瓜;多数是些冬瓜、倭瓜,只能做大锅菜;其中还有二三苦瓜,叫人一吃就咧嘴。《群经平议》等三书,虽是他的代表作品,也不跳出对经书注解的老路。这是前人嚼烂了的甘蔗渣子,再嚼也嚼不出多少甜味儿了。至于《妙香室丛钞》、《荟蕞编》等书,更是每况愈下,都是从别人的书中“摘录”的材料汇编。他自己缺乏创作,单靠利用别人的材料编书,这真有点儿像杜鹃那样,自己不筑巢,而借用鹊巢生育子女了。他的《荟蕞编》自序说:“流览诸家文集,随手摘录,积久遂多,不忍遂弃,箧而藏之。”其中所载多名节烈妇女事,令人惨不忍睹。《妙香室丛钞》也是从别人的书中“摘录”而成的,他自序说:“遇见罕见罕闻之事,必以小纸录出之,积岁馀,得千有馀事,不忍焚弃,编纂成书。”
  诚然,这样的资料汇编也是有用的;可惜用起来也很麻烦,因为他编纂时,既不分类,也不序时,杂乱错综,联缀成书,每找一资料,如入云雾山中。难怪沃丘仲子在《近代名人小传》一书中,指责他编书是“信手编成,体例殊无取裁”。
  遥想一百多年前,如果他的思想先进一些,又不贪多求快,而是集中精力,精雕细刻,写一部反映现实生活的书,那该多好啊!那样,不光他的书今天还可以出版,说不定他还能跻身于“近代启蒙思想家”的行列呢!这使我们明白,一个作家脱离了时代,或思想守旧,他的作品就不会有生命力。再者,作家的作品,要以质量取胜,不可光是贪多。法国一位作家说,追求作品的高质量,好比追少女,要追漂亮的;可惜,俞樾追到手的都是一些丑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