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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与不变——中国历史之宿命
作者:王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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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称呼
姓名称呼是典型的形文化。姓名是一种形式,不含指令色彩,涉及面广。这是中国惟一一种在传统社会一直未遭到破坏的形文化,当然应该算是中国国宝级的传统文化。古人姓名由姓名、字、号(绰号、谥号)等部分组成。名由父母起,最常用,从生用到死。字是在加冠成人仪式上被“宾”赐予的。使用字,表明进入社会了,社会上的人多以字相称,以示尊敬。字与名或互为表里,或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如曹操字孟德,李白字太白。号也是成人以后才有的,为自起,多表明自己的性格、喜好、籍贯等,像欧阳修自号醉翁,陶潜自号五柳先生。绰号、谥号是他人、后人加的,如韩愈谥号韩文公等。从大处看,作为形文化的姓名有三大功能,一为识别功能,二为尊敬功能,三为文化功能(雅趣)。也许正因为这三大功能乏恶可陈,得以保留了数千年,这在中国算是个奇迹。然而,二十世纪初叶,它还是被现代的单名制取而代之了。这实在有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人总得有个标记,识别功能是姓名之基本功能,不能不保留。问题在于,尊敬功能与文化功能就不该保留吗?这的确值得认真思考。一般来说,我们只有喜欢一样东西,才会给它起不止一个名字,比如酒,我们还称其为“琼浆玉液”或“杜康”,此外像称饭为膳、称番茄为西红柿、称钱为货币……简直举不胜举。“物”的多名制保留得完好无缺,只有人的多名制被废除了,这不能不让人发问:为何如此贵物而贱人耶?答案就是:不能容忍一种形文化持续太长的时间。实行单名制,事情远远未完结。姓名的雅趣有利于增强文化涵养,两三个字之中蕴藏着意味深厚、探之无穷的奥妙,像“太白”(飘逸)、“醉翁”(狂放)等都早已成为文字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诗味郁郁、存之久远、不落窠臼、变化无端的姓名本身就是迷人的文化迷宫,供人们品味。
需要强调的是,起于八十年代的取两字姓名之风,似乎已经走入姓名变易之极端(一个字的姓名是不可思议的)。其弊端已经暴露无遗,有的名字,在极小范围内就有上百个重名者,连识别功能都不能正常发挥了。
作为形文化的称呼比姓名的外延广些,使用频率更大些,尊敬的功能也更强些。如果不要尊严,光有姓名就够了,管什么父子、师长、亲友,一律都直呼其名就是了。那样的话,人就不再是文明开化的了。中国传统称呼最显著的特征是存在尊称与谦称之分。尊称用于称呼他人,贵(如贵姓)、尊(如尊夫人)、令(如令堂)、府上、阁下等;谦称用于称呼自己或自己一方,如小、愚、敝、不佞、寒舍、家父家母等。称呼的尊卑之分,最大好处是提示人要尊重他人。尊重他人是一切社会的道德基础,无地域之别。无论到哪个地方,通过称呼一下子就可以判断:这里是文明的,抑或是野蛮(未开化)的,因为称呼是最直观的。执是之故,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或民族,都竭力保护传统称呼,避免被现代化浪潮冲击。尊重他人由教化而来,人的本性中并没有这一要素,用文明的方式称来呼去,就是一种尊重他人的“训练”。这种“训练”能够潜移默化,扎根人心,成为人的行为准则。寓道理于形式、程序、过程之中——这本身就是形文化的最大特点。形文化都是约定俗成的,全体遵守之,其存;全体漠视之,其亡。它一旦被破坏或否定,恢复起来就比较困难了。
“文革”改变了本来就所剩无多的旧有的称呼体系,重新制造了一个庞大的蔑视人权的新体系:把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称作“五类分子”或“黑五类”,把知识分子称作“臭老九”,把九类被贬斥者的子女称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简称“可教子女”),把迫于生计跑到城市的农民称为“盲流”,把对现实有所不满的称作“现行反革命”,把非工农出身的有文化的人称作“小资产阶级”,把内部的异己分子称作“修正主义分子”,把出过国的称作“特务”,把被捕过的称作“叛徒”,把没有“问题”的人称作“同志”……仿佛倒退到了蛮荒时代。别小视称呼上的变化,这样的称呼持续了十年之久,就是善良的人也不由得信之三分了。
民俗民风
中国一向有尊圣人言之传统。先看一看圣人言:“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心,其移风易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礼记·乐记》)“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先王以《诗经》“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习俗移志,安久移质。”(《荀子·儒效》)“变俗易教,不知化不可。”(《管子·七法》)“乐以移风易俗,礼以安上化人。”(吴兢《贞观政要·礼》)“风俗与化移易。”(韩愈《送董邵南序》)“风俗之变,迁染民志,关之盛衰。”(王安石《风俗》)“教化之移人也如置邮焉”;“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顾炎武《日知录》)。……这些并非圣人的危言耸听,中国人是照着做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对民俗民风进行大清理,或消灭之,或置换之,可谓一朝天子一朝“俗”。就连只取得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也是所到之处必砸文庙,捣圣像,发布讨旧宣言,连家庭这一至少延续了几千年的民俗也被无情地解构了,代以“男营”、“女营”的男女隔离制度。太平天国建立起一套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全新的强制性习惯体系。在这一体系之下,人们完全失去了按照自己意志行动的权力,成为受控于人的木偶。每一次社会动荡,民风民俗都是革命的首选目标。“文革”更是破天荒地全面毁灭习俗文化,建立起既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世界各国的民俗习惯体系。“文革”副统帅极具蛊惑性地叫嚷:“我们要向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旧风俗、旧习惯势力,展开猛烈进攻!要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把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彻底打倒,打垮,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1〕他的话很快被红卫兵演绎为破“四旧”(四旧为“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破“四旧”飓风所至,寺庙、道观、清真寺、教堂、名胜古迹、园林花卉、工艺古玩、民风民俗无不在扫荡之列。颐和园长廊上的传统绘画故事,全被铲除了。
1966年8月下旬,北京红卫兵来到福州涌泉寺造反,一个红卫兵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造一造佛门规矩的反,给老和尚找个老伴?于是批斗和尚的大会结束后,他问一个老和尚:“你愿意娶妻吗?”老和尚连忙摆手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同意也不行,红卫兵找来一个寡妇,把她与老和尚一起反锁在了一间屋子里。红卫兵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次日清晨,红卫兵也顾不上吃早饭了,直接来到老和尚与寡妇这里,打开房门,红卫兵惊呆了:老和尚盘腿打坐,寡妇则哆里哆嗦趴在床上〔2〕。
红卫兵的真实意图是消灭和尚,进而消灭佛教,因为如果每一个和尚都照红卫兵的命令行事的话,佛教在中国也就荡然无存了。
“俗”的原意为“大众化”,引申意思是“俗成”,即大众公认的价值取向与行为准则,说白了,就是大家都做某一件事情,都以某事物为美,都遵守某一规则,都接受某种教化与“训练”,都保持强烈的凝聚在一起的欲望。民俗就是指引人们做这些事情的。习俗如酒,经年而愈醇。朝三暮四,难以为“俗”。德国人酷爱森林,可以从其古老的独属于日耳曼民族的朦胧意识(朦胧意识就是一种民俗)中找到答案。日耳曼民族的原始形象就是透过茂密森林的枝叶仰望浩瀚的星空。德国人的善于思辨、热爱自然与音乐都与此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徜徉在德国的现代大都市,竟然可以发现大量的森林,甚至还有原始森林。喧嚣的现代城市却保留着原始森林,多么不可思议。这就是民俗的力量。如果德国人也不断移风易俗、朝三暮四的话,恐怕这些原始树林早就成为祭祀新风俗的牺牲了。
良风美俗忌讳激进的变,三变两变,它就不复存在了。各国的实践证明,它可以为古人所利用,亦可为今人所利用。当然,风俗也并非绝对不变之物,适当做微调有利于延续与生存。但中国的情况很特殊,陋俗与良风美俗总是鱼龙混杂,许多习俗本是好的,由于激进的变,成了陋俗。比如孝敬父母是好的,但孔子所定“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中的“三年”明显过长了,当时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左右,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把大量时间用在守孝上,还怎么经营自己的事情?中国人并没有改正孔子的过激之举,反而在激进的路上越走越远。梁代居然出现了“尝粪心忧”的事情:庾黔娄的父亲庾易病重,“医云:‘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梁书·庾黔娄传》)。孝敬居然到了尝父亲粪便的地步,哀哉!其实,还有“郭巨埋儿”、“曹娥投江寻父尸”等更让人不忍卒读的故事。一部《孝经》把中国人激进、极端、夸大的国民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孝经》几乎由民俗之集成变成了陋俗之集成。民俗因过激而成为陋俗,并且二者紧紧地裹夹在一起,难以分开。这使得“移风易俗”有了出师之名——不移风易俗不足以铲除陋俗,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良风美俗因移风易俗而遭殃,却绝少有人注意到,遑论表示惋惜了。良风美俗在一次次变易中被湮没在讨伐声中。仅存的良风美俗像一瓣心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飘落下来,转眼间“零落成泥碾作尘”。
节日文化
节日文化的变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越来越少,一是越来越简。可以说,没有一个节日是保持如初的。始盛终衰,莫此为甚。中国人自古就重视事物的开始,轻视事物运行的秩序,尤其忽视结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大雅·荡》)简直是一个无验不灵的谶语。之所以“鲜克有终”,主要是一个“变”字在作祟。中国人能够发明创造出绚丽的节日文化,但却保守不住它。中国人善于发明创造却拙于充分利用发明创造出来的成果。
春节为百节之首,至今仍是中国第一节日。然而此春节已非彼春节。春节起源于远古,其雏形是“腊祭”,意为祭祀祖先,祈求丰收。据《尔雅》载,春节“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元旦日是变化无常的:夏朝以正月初一为元旦,商朝以腊月初一为元旦,周朝以十一月初一为元旦,秦朝以十月初一为元旦,汉武帝恢复正月初一为元旦,一直到辛亥革命。后有以公历一月一日为元旦的倡议,未能实施。春节三件事:放爆竹、拜年、祭祖先。祭祖先的风俗早已消失,放爆竹盛况也远不如昨,现在已经演化为吃年饭与看电视。传统节日已经演化为现代化节日。
盂兰盆节,也称盂兰盆会,原本是佛教徒追荐祖先的仪式,后转为佛教最盛大的节日。盂兰盆是梵文Ullambana的音译,意为“救倒悬”。据《盂兰盆经》载,释迦牟尼的弟子目连以其母死后极苦,如处倒悬,求佛救度,佛令他在信徒夏季安居终了之日(即夏历七月十五日)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方可解脱。于是信徒每到夏历七月十五便设斋供僧,进行拜忏、放焰火等活动,相沿成习。道教称夏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这一日,佛教信者与道教信者各行其乐。据《佛祖统纪》载,中国梁代梁武帝开始仿行,唐宋时期曾是盛大节日。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故都残暑,不过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馔享先……今人以是日祀祖,通行南北。”孟元老的记述更具体些:“以竹竿成三角,……上织登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东京孟华录》)清人潘荣陛的记述更为形象:“中元祭扫,尤胜清明。……庵观寺院,设盂兰会,传为目连僧救母也。街巷搭苫高台、鬼王棚座,看演经文,施放焰火,以济孤魂。锦纸扎糊法船,长至七八十尺者,临池焚化,点燃河灯,谓以慈航普渡。”(《帝京岁时纪胜》)民国元年之后,这一重大民俗节日日益衰落下去(其他节日也大率如此)。今人已经多不知道“盂兰盆”为何物了。盂兰盆节是中国有数的开放性节日之一(春节等节日都是在家中完成的。所谓开放性节日指的是众多的人聚集户外,共同参与节日活动。这对于提高凝聚力大有裨益),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然而我们还是把它丢弃了。“文革”甚至开创了用行政力量取缔或改易节日之先河,节日被称作“革命节日”。在那十年中,中国人饱尝了什么节日都没有的乏味生活。沿习浇漓、世风日下也就在所难免了。而我们的紧邻日本,盂兰盆会却享有东瀛第一节之美誉。不仅放假时间最长,也最热闹。盂兰盆会过后,民谣仍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洗心湔肠,让人体验到悠悠绵长的历史延续。
关于中国节日之衰落与变易,知之者多,而怜之者少,做深入研究的就更是少而又少了。这既不是“牛溲马勃”,也不是“败鼓之皮”,而是中国历史头等重要课题之一。
节日文化的变易是“不破不立”的最好诠释。然而,“不破不立”与事实不符。对于民风民俗来说恰恰是“不破则立,破则难立”。民俗这东西是破之易而立之难,破之如山倒,立之如抽丝。这也难怪,传统节日往往是在悠悠岁月中逐步发育成长起来的,变易无异于解构。对于民俗而言,凡在瞬间“立”起来的,大多难以为全体接受,经不起时间考验。中国人自古对节日就怀有一种浮躁心态,不允许一个节日长时间存在下去。这种浮躁心态主要是由中国自秦以来的大一统皇权专制体制决定的。这一体制的最大特点就是,大一统不变而王朝不断更替,同一朝代尚且“一龙九种,种种各别”(见《红楼梦》第九回),遑论每个王朝都是短暂的,忽悠间就被他姓取代了。中国汉朝最长,还被拦腰截为两段,每段不过二百多年。作为大一统专制王朝滥觞的秦不过只有十四年的阳寿。后汉为中国历史上最短的王朝,只有可怜的四年多(公元947~951年),遂为后周所替代。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好恶各有不同,有尊佛的有排佛的,有扬儒的有抑儒的,有信方士的有不信方士的,在“天子一跬步皆关天下”的专制时代,“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习俗随皇帝的好恶而骤变也就不足为奇了。根子在于,“大一统”不仅是指天子一人统辖天下,更指天子政令布于四海。
这里涉及到节日功能这样一个社会学问题。从大的方面看,节日有五大功能:一曰教育功能;二曰发泄功能;三曰凝聚功能;四曰道德功能;五曰娱乐功能。
荀子曰:“耆艾而信,可以为师。”古代五十为艾,六十为耆,意思是老人有信,可以为人师。把节日当作老人,把现世的人当作孩子,节日不是同样可以为人师吗?至少它所展现的生活场景可以成为现世人生活的参考或参照。即使世人的机心都被金钱与权力异化了,节日却可以力矫其弊,节日这个“耆艾老人”还是信得过的,可以把金钱与权力之外的快乐带给人们。没有这个老师,全由名利场这一单一的老师育人,育出的恐怕也都是单一的怪物了。
人是要发泄的,现代的人更需要发泄。酗酒、打老婆、摔东西、骂人、斗殴都是野蛮的发泄。节日则是温文尔雅的发泄,某些压抑导致的祸患可以通过节日销于未萌。节日把人们凝聚在一起,把人的年龄、性别、职位一笔勾销,把人们紧紧地凝聚在一起,用歌声与呼喊声合成一个强大的声音。节日是道德的寓所,没有这个寓所,道德将无家可归。
礼仪礼节
最早担心礼仪礼节在骤变中消亡的是孔子,他在一定程度上体察到了“礼崩乐坏”的严重后果,所以发出了“克己复礼”的呼喊。孔子所维护的“礼”既包括质文化也包括形文化,维护质文化意义上的“礼”说明了他的反动;维护形文化意义上的“礼”说明了他的杰出与伟大。从质文化角度考察,“汤武革命”几乎是中国历史上惟一既换汤又换药的革命,孔子肯定这场革命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形文化角度考察,周朝是中国历史上礼制最健全、最辉煌的一个朝代,说明当时的中国人在处理“变与不变”的问题上至少做对了一半。那时的中国人确实心态较为平和,重实际且富于创造性。孔子心仪之也在情理之中。周朝所建立的封建制度,乃好多年之后欧洲封建制及日本城下町文化之嚆矢。孔子的学术功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浏览了许多残留的表现周礼的壁画,他深深为其折服了。孔子一生所为基本就是为了践行这些礼。不幸的是,孔子失败了。孔子死后二百五十八年,孔子所崇尚的周礼连同封建制度被嬴政彻底埋葬了。儒被活埋了,诗书被焚毁了,代之以大一统的专制皇权制度,这种制度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这两千多年中,“大一统”无所不包,无所不管,大到政治,细至民俗,尽皆被纳入到“人治”之“彀”中。中国人在这两千多年中,几乎彻底改易了周朝所形成的形文化,特别是改易了思维方式。中国人由相对的保守转为绝对的激进,由平和转为浮躁,由崇尚文治转为崇尚武功,由重视形文化转为重视质文化。
秦之后,中国破了立,立了再破,破了再立,文明水准却在原地踏步,落入了难以突破的怪圈之中。从质文化看,没有一次变革解决了质的问题;从形文化看,很少有国粹能够完好保存下来。中国虽荣膺“礼仪之邦”之雅号,却不那么名副其实,因为变来变去,现在连称呼的基本礼仪形式都没有了,还谈得上什么礼仪?
礼仪礼节是变化最剧烈的形文化之一。变得让人眼花缭乱,正如张九龄所总结的“一代之丕兴,必有一代之礼乐”(《明礼乐》第五章)。王安石的“礼贵从宜,事难泥古”(《乞皇帝御正殿复常膳表》)是改易礼仪理论依据的典型概括。唐朝吴兢的“乐以移风易俗,礼以安上化人”(《贞观政要·规谏太子》)则具体指明了礼乐的变易途径。大一统专制皇权没有给“民”留下一丝自由的空间,礼随帝王好恶而变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中国,万人之礼仪实际上是一人之礼仪。
招呼是最普通的礼节,但在中国,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礼也是经过千变万化的,九十度的“大礼”最终演化成了比较简单的拱手礼。这是一种正常的演化,但拱手礼继续演变就让人难以理解了(握手礼等现代礼节至今也并没有为全体中国人接受)。拱手礼何罪之有?五六十年代曾有一学者呼吁恢复行拱手礼,原因是它简易(不像握手不走近不能为之)、无身体接触(无被传染上疾病之虞)、亲切(自古如此)。然而,此论出笼不久即遭谤议,群情汹汹,攻击他复古,最终他不得不“畏罪自杀”(当然其“罪过”不仅这一条)。综观世界,英国人的绅士风度,美国人边伸手边喊“Hello”,俄国人拥抱,日本人鞠躬……中国人呢?一个时期曾以问“你吃饭了吗?”表达敬意,无论从达意看、从简易看还是从高雅看,都远远不如拱手礼。
冠礼即成人礼,是为数不多的世界通行礼仪之一。中国古代也曾流行过,而且是一轨九州,同风天下。《礼记·冠义》有详细记载:“三加弥尊,加有成也;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见于母,母拜之;见于兄弟,兄弟拜之;成人而与为礼也。玄冠玄端奠挚于君,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以成人见也。”古人认为冠礼是“礼之始”。冠礼为二十岁男子举行,地点选择在宗庙,家长先通过筮决定行礼日期与由哪位“宾”主持,行礼日由“宾”把规定的服饰加于青年,分“始加”、“再加”、“三加”共三次。祝酒后拜父母,然后由“宾”赐“字”。“笄礼”为十五岁女性的成人礼,即把头发挽起来用笄(簪子)簪上,以示成年。成人礼是人发育成长的分界线:行过成人礼标志跨入了社会,成了社会人,在得到相应权利的同时,也必须尽社会人的义务了。成人礼的本质是教育与警示孩子:天真无邪、无拘无束的童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正的人生开始了,从此必须约束自己的行为。
成人礼对于维护社会秩序、减少犯罪具有很大意义。青少年转为成人这段时间,激素分泌加剧导致心理变化剧烈,容易接受不良暗示,属犯罪高峰期。成人仪式无疑是一种强大的良性暗示,给年轻人以巨大刺激,使其铭记不忘。作为形文化,古今的冠礼并无本质不同,任何时代都需要它,所以至今世界上多数国家都还盛行,有的国家还将这一日定为法定假日。不幸的是,喜欢变魔术的中国人早已把这一宝物捐箱底了。据媒体报道,天津等许多大城市都做过恢复成人礼的尝试,先是沸沸扬扬,不久即悄然无声,效法者少,效果不尽人意。事实雄辩地证明了道德的延续性,证明了传统的不可逆性(破坏后难以恢复),证明了对待传统形文化的惟一正确态度是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