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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革命:晚清宪政改革再认识
作者:萧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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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廷的枷锁:宪政面临的现实环境
政治举措失当,政柄易人,这些都是一些技术上的原因。一个庞大帝国的覆灭不仅是由这些造成的,也有内在复杂的社会、历史和政治原因。
政治认同危机。中国学者好以中国晚清与同期的日本相比较,认为中国改革失败的原因仅仅在于技术层面,在说“历史是不能假设的”的时候,其实是假设了“如果不是这些原因,宪政或许已经成功了”的。但是,这些学者至少忽略了两者之间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日本在变革开始之前通过倒幕运动打破了以前的割据局面,重建了中央政府的威信和权威,也重建了一般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和认同。而且,日本的民族文化心理中还有“忠于天皇”的成份存在,这些对晚清政府来说都是没有的条件。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众所周知,人民对它已经毫无信任可言,它也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取胜,历史也没有给清廷提供其他整合政治认同的机会;中国文化也不支持对皇帝的无限崇拜和效忠。与日本民族的天皇崇拜心理相比,中国的文化心理更倾向于现实主义,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兴替也让人们相信,一个王朝在它的末日来临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挽救它,只有“顺天革命”,而清末的情形恰好和历史上所有已经灭亡了的王朝一样,暴露出了灭亡的征兆,人们有理由认为这个王朝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终点,没有人可以挽救。与其说一般的下层民众期待现在的王朝通过改革来实现政治的清明和对他们生活环境的改善,倒不如说他们更希望能有一个新的王朝出现〔20〕。对于一次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政府权威究竟如何对于改革的成败有决定性的作用。
1901年以来的新政非但未能缓解原先的政治危机,改善人们的生活状况,反倒增加了许多原本没有的捐税。沉重的民族灾难和艰难的生活环境逼得农民们造反,下层农民群众纷纷起来反抗苛捐杂税,其规模和声势之大、范围之广,都是1901年以前太平天国以外的任何反抗运动所不能比拟的。据不完全统计,这样的反抗活动“1905年为一百零三次,1907年为一百八十八次,1910年增至二百六十六次”〔21〕。在长沙的饥民暴动中,甚至有人喊出“抚台给我饭吃”、“把抚台拖出来杀死”〔22〕的口号。这说明,在政治危机当中,政府没有能让民众和自己同甘共苦,也就不可能渡过难关了。下层民众用这些行动反映的或许不是对新政的态度,但是,这却能表明他们并不甘心和清政府死在一条船上,不愿意忍受官府以新政为名增加的经济负担,政府没有权利强迫人们和它一起共渡难关。清廷也许不应该忘记它们之前的明朝末期的教训,朝廷为了与满洲作战而加的税赋,人民不堪忍受,起而反抗,最终,明朝不是被满洲,而是被自己的臣民们灭亡了——农民起义军把崇祯皇帝逼上了煤山。“前事不忘,后事之鉴”,在历史的轮回中,清朝同样不是被外来的危机压倒,而是被国内的起义终结。改革是应该付出成本的,但是,这种成本必须是在普通民众能够接受的限度内,绝对不能把改革成本当成敲诈普通民众的借口,否则,只能激化民众与官府之间的矛盾。
就社会的中上层来说,已如前述,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先后去世已经使许多官僚士绅断开了和现政府的政治感情,双方的关系已直接成为政治利益的博弈行为。在支持宪政的人当中,官僚一般倾向于日本的立宪君主模式,士绅和政治无权者则比较倾向于英国的君主立宪模式。政府本身当然希望是日本模式,因为在日本模式下的宪政中皇帝保留了最大限度的权力。但是,政府在声称仿照日德模式进行改革的同时却推出了一个“皇族内阁”。皇族内阁不但让倾心英美的立宪派们感到失望,也让中国支持宪政的官僚们感到不满。因为,这明显是皇族企图利用组阁的时机从汉族官僚手中夺取已经失去了的权力的措施,严重损害了汉族官僚们的既得利益。海外的立宪派声称“保皇立宪”,但他们所“保”的是光绪皇帝,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皇帝,而且,他们百日维新期间和漂流海外之后的言论一再流露出了他们对英国模式的钦羡之意;国内立宪派如张謇者,则希望新兴的士绅阶层能够在新的政治体制中与皇权体制下的官僚和贵族们共享政治权利,尽管他们的目标虽然没有言明,但在方向上却是指向英国模式的。而“皇族内阁”的出台对士绅们在感情上造成了伤害,疏远了他们和中央之间的距离,减少了他们对中央改革诚意的信心。
清政府本身在社会公众和下层社会民众中的形象本来就不是很好,虽然在表明改革决心的上谕中显得言辞恳切,但戊戌政变对人们造成的影响依然存在,人们有理由担心这次的改革宣示仍然是官样文章。政府在一般民众心目中的形象本来就不开明,对西方事物虽然一直宣称有学习的兴趣,但同时却在政治上大批地选用保守派官僚,外界形象比较开明趋新的袁世凯等人则一直受到压抑、排斥和打击。政府基层官吏的形象也没有丝毫的改变。相比于日本倒幕运动以后“上下一心”的状况而言,晚清政府的形象缺乏必要的亲和力去整合人们的政治认同。
社会系统紊乱。中国长达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一直没有受到体制性威胁的原因在于,中国古代社会存在一个超稳定系统。士绅、官僚和皇权之间的互动使基层社会系统保持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稳定性,每次大规模的社会动乱之后,社会系统仍然能依靠这个超稳定系统进行自我修复。在这个超稳定系统中,地主的土地兼并和商业的发展繁荣属于“无组织力量”,这些力量的发展壮大破坏了原有的平衡状态,打破了这个超稳定系统。所以,每当王朝结束的时候,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和商业繁荣就出现和扩大;每个新王朝的初期就垦荒分地,限制商业发展〔23〕。清代的土地兼并从乾隆后期开始出现和扩大,1840年以后进一步加剧;商业在鸦片战争以后也取得了很大的发展,绅商作为一个新的权势阶层已经渐趋形成,并开始谋求政治上的权益。所以说,以往的超稳定系统已经遭到了破坏,而且,这次的破坏不是内生因素,而是来自外界的干扰,根本不可能得到修复,王朝的灭亡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传统的四民社会中,‘士大夫’已成为一个固定词组,‘士’是‘大夫’即官吏的基本社会来源,道统与政统融为一体”〔24〕,读书识字的直接目的就是做官。清末以后,大量的下层知识分子却并未许身科举,而是另谋出路。比如著名的王韬就从没参加过科举考试,曾经试图加入太平天国起义,后来又先后在上海和香港以为报纸撰写评论为生。这种情况并非个别,与此相类的还有为外国资本充当买办和代理人的,服务于近代企业、从事技术性工作的张謇。他考中状元后也没有走上宦途,而是竭心尽力的创办近代企业。王韬和张謇这类人不同于传统的知识分子,他们一方面并不委身仕途,另一方面又仍然保持着在政治体制之外关注政治的姿态。这种人的大量出现,形成了一个“公共空间”,成为干预政治的力量,改变了原来农村中的“大共同体社会”结构〔25〕,使官府的权威从绝对变成相对,以致经常出现绅商对抗官府的局面,官府有时还必须做出让步以换取地方社会精英在政治上的支持。戊戌政变后,慈禧太后因为顾及民间舆论而不敢贸然废掉光绪皇帝就是最好的例证。在同一次事件中,上海商人经元善敢于以布衣身份上书朝廷、干预国政而不担心遭到报复也说明了新兴的绅商阶层的权利感和参与政治的自觉性。
有清一代,民间的秘密反清组织一直存在,后期逐渐变成秘密社会类型的帮派和会党。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余部辗转流落到各省成为秘密社会的新成员。清末的政治危机和下层人民生活处境的恶化加剧了这一现状,例如,义和团就曾经是一种秘密组织类反清力量,孙中山在组织兴中会的早期采用的也是秘密社会的组织方式,后来又利用这些组织在国内发动起义。秘密社会的成员成份复杂,来自各种社会阶层和行业的都有,但他们往往是对抗官府统治的一种有组织的力量。同盟会成立后,会党在同盟会的影响下吸收了更多下层社会的精英,组织形式也变得更加严密了,开始有组织地抵制官府发布的各种政策,有时甚至利用政府的某种政策漏洞和失误鼓励下层民众反抗官府,他们自己则充当核心领导力量。这时,无论宗教还是帮会都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组织形式。清廷财政紧张,地方上无力镇压,只能坐视它们日渐壮大。
鸦片战争以后,原有的社会生活秩序和社会系统都被打乱。这种状况的存在使官方的政治行为在基层取得的成效大打折扣。这些新的社会势力也非常容易变成政治参与力量,如果缺乏有效的化解对策和吸纳渠道,就很容易引起他们在民间的对抗行为。宪政运动触及不到这些距离下层民众较近的社会领域,人们往往是从这些人那里知道新的政策动向,然后做出反应,当最新的政策被他们解释时,无论是好是坏都可能成为最新的煽动借口。更为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宪政改革的几年里,同盟会的努力使这些潜在的力量转变成现实政治的干预力量,最后和他们结成反清的联合阵线。换句话说,如果官方的改革在基层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那就很容易在下层社会遭到抵拒和反抗,官府和民众之间形成紧张的对抗关系。
行政系统的低能。作为一次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宪政不但需要中央政府的有力领导,也需要地方官僚的配合和切实执行。清末时期的政府信誉众所周知,从最高层的慈禧太后以至最基层的普通公务人员,无不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中央发布的改革政令到了地方基层政府往往变成收取苛捐杂税的新借口,或者变成官与民争利的行为,比如著名的路矿权之争。官府首先将路矿权出让给外国资本,国人出于爱国心,通过集资从外国资本手里赎回以后,正准备自己营运的时候,政府又想把路矿权无偿的“收归国有”,引发各地广泛而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和保矿运动。
满洲贵族入主中原以后,为了防止汉族文化对满族的同化和汉族官僚掌握权力,长期以来,一直都在政治上对汉族官僚怀有戒心,在地方制度设计上严格限制汉族官僚的权力。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以后,满洲贵族依靠自己的实力无法镇压,只好选用汉族官僚,同时由于战时需要,把很多原本属于中央的权利下放到地方督抚手中。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以后,地方督抚中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是汉族官僚,他们所拥有的权力也比以前的督抚们大得多,经济和政治上皆然,军政上更成尾大不掉之势。这只要看看1860年代后中国政府的军队称号就可以了——先是湘军,后是淮军,再后来又是袁世凯的新军。中央用自己的钱其实养了一支私人军队。他们首先是效忠于自己的首脑,然后才是朝廷。武昌起义后,袁世凯的亲信就逼迫朝廷退位,帮助袁世凯登上最高权力宝座。1898年,中央主导进行戊戌维新,但中央发布的政令在地方上就只有湖南等少数地方才有回应,大多数地方则置若罔闻。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清廷的政治存在受到威胁,中央下令全国各地督抚“勤王”,但李鸿章、张之洞等人却擅自与敌国签订条约,约定“东南互保”,置清廷生死于不顾。很多官僚在自己的辖区内任用私人,安排亲信,经营自己的势力范围,把治下之地偷偷地变成一个个“诸侯”国,然后,又与地方士绅结成利益共同体。中央诏令到达地方以后,督抚们往往不是遵行,而是看是否于自己有利才决定,如果可能危及自己的既得利益,则以“民意”为借口拒绝执行。后来的一篇时政评论文章对此说到:“前清督抚,常利用其中国地位,以论其狡狯之伎俩,当民气强盛时,豫揣中央之意旨必将屈从舆论,则竭力鼓吹发扬民气,藉人民之后援以抵制中央。”〔26〕1909年,国内爆发的谋求速开国会的请愿活动也是受到地方督抚们的默许和支持的。这样,中央势力逐步削弱和地方势力逐渐壮大,最后演变成近代军阀割据的局面。
在中央,袁世凯势力的过于强大引起了皇族们的不安,加之各种复杂的利益同盟的斗争夹杂其间,使政府的改革方向总是处于摇摆之中。身为军机大臣的瞿鸿本来是政治改革的倡导者和积极筹划者之一,但在编制改革方案时却从个人利益出发,阻挠预备立宪。袁世凯是地方督抚中对政治改革反应最积极的一个,但他却在暗中联络奕匡,排挤岑春煊等政治异己力量,企图在内阁中安排自己的亲信徐世昌、段祺瑞等人。慈禧太后死后,载沣也借组阁之机排挤袁世凯和其他汉族官僚。“在官制改革后的十三名内阁大臣中,满人占七人,蒙古人一人,汉族官僚仅五人,连原来规定的满汉对等的比例都不曾达到,所谓‘平满汉畛域’便成了欺人之谈”〔27〕,朝廷自己也希望利用改革的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预备立宪和政治改革不但没有取得政治上的实效,反倒成了官僚们相互倾轧和排挤的机会,各种利益集团都想在这个名义下浑水摸鱼,捞取好处。
1908年以后,宪政运动进入实质性阶段,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却猝然死去。在当时的官僚中,一部分人是慑于慈禧太后的威严,一部分人是出于对光绪皇帝的同情,他们死去后,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就自然失去效力。现实是从中央到地方的大小官僚们假公济私,争权夺利,中央权威继续下降,地方势力则更加公开的和中央抗衡,政府效率下降到了最低限度,宪政运动不能成功也就可以理解了。
政治参与爆炸。1905年,戊戌政变后一度复辟的科举制终于被废除。作为一种政治和社会制度,“科举制是一项集文化、教育、政治、社会等多方面功能的体制,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读,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的流动之中,在中国社会结构中起着重要的联系和中介作用”〔27〕。它的存在使知识分子至少可以和政府表面上保持政治方向上的一致性,让他们不至于站在政府的对立面从事反政府的活动。科举制被废除标志着知识分子和现存政治体制之间的关系断裂,他们多年来汲汲以求、皓首穷经的努力一旦遭到官方体制的遗弃,引起的情绪反弹是不言而喻的。
毫无疑问,任何制度上的变革都将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在制度变革开始之前,必须进行配套的制度改革,以使这些即将失去一部分利益的人能够平稳的过渡到较为平和的利益分配格局中去。如果配套制度尚未准备完全就忙着进行实质性的制度变革,必将引发社会抗议运动,由此带来的政治风险也是十分巨大的,而且在着手变革这种制度的时候也应当做好承担和化解风险的准备。从1901年到1905年,“张之洞与袁世凯等人关于科举制的奏折所提出的办法几乎是一月一变,一变就是跃进一大步;前折所提议的措施尚未来得及实施,新的进一步建议就接踵而至”〔28〕,一个新的制度始终没有在这些关键的改革主导者之间达成一致,这些人“下岗后干什么”始终都被忽视。年轻人还可以出洋留学,多年接受传统的科举考试训练的人则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知识结构上都已经基本定型,不可能在短期内适应新的教育方式,他们是这一制度变革中的真正利益受损者,只得被迫适应其他社会工作。在从事其他社会工作的同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式的传统士大夫的政治关怀没有被消解,他们仍然希望能以其他方式表达他们对政治的意见。这样,强烈的不满混杂在这种传统的政治关怀之中,最后就成为他们积极评论时事、关注政治并参加其他类型的政治活动的动力。在后来的地方咨议局中就有大量这类科举失意者,他们的声音往往是最激进的。这不可能和他们曾经被抛弃过没有关系〔29〕。
甲午战争以后,除了政府公费和其他资金资助的留学之外,也开始出现大量的自费留学者,其中日本地理上靠近中国,文化上相近,很多人都首选日本作为留学地。1901年为一百八十余人,1905年为八千多人,正式停止丙午科举考试的1906年则多达两万人以上。在日本,他们一面学习政法、工艺之类的西学,一面接受革命者和保皇派的政治宣传,有时自觉参加政治活动,发展到后来,就自己组织政治活动。有许多人为革命的宣传所吸引,加入革命者队伍。大量具有政治热情的青年受到政治宣传的鼓舞和现实政治活动的训练之后回国,必然在民间和体制外形成一股极其庞大的政治参与力量。同样,政府没有办法消解和转移这种热情,也无法平息他们对时局的抱怨,更无法抚慰他们“救亡”的冲动,只好任其自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并不是社会下层,而是社会精英,他们返回民间社会以后散落在各种社会群体中间,影响着他们身边的人对时局的态度,一旦遇到什么政治突破口就会广泛产生社会动力。
这两个群体无疑是社会精英,在后来声势浩大的请愿、抗议活动,甚至是农民暴动中都有他们的身影闪烁其间。宪政作为一个近期政治目标使他们产生相互之间的认同,进而促使宪政运动变成了一个政治突破口。参与政治是他们真实的目的,至于立宪则不过是他们争取社会舆论同情和支持的一个话语策略罢了。在后来请求速开国会的请愿运动中爆发出来的正是这种政治参与的狂热表现。那时,事实上,无论政府做出多大的让步,他们也是不会得到满足的。在这种时候,政府的初步让步正是对他们这种狂热的让步,过多政治上的退守往往激起更进一步——有时甚至是过分的——的要求,他们在新的目标下达成一致后就会促成更大规模的政治参与浪潮〔30〕。
总之,一场自上而下的立宪运动要想取得成功,就至少要注意到上述的环境条件:广泛而统一的社会政治认同,使政府能够全力以赴的促进改革;开明而强有力的领导核心,保证改革的方向和节奏受到控制;高效而统一的行政系统,使改革的每一个步骤都能在地方上取得进展;做好配套的制度改革,扩大过渡时期的政治参与空间,转移和降低政治参与膨胀带来的风险。晚清政府不能具备这些条件中的任何一个,反而常常出现重大决策失误,且又不能整合人们的政治诉求,最终导致辛亥革命在偶然中爆发而取得成功,而清政府的改革计划也就一起进入历史的坟墓了。
五、尾论
“救亡压倒启蒙”〔31〕是中国近代历史的基本线索,任何社会运动都必须为“救亡”服务。宪政也是一样,人们之所以能短暂地支持宪政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宪政可以救亡。重新检讨这段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传统的社会和政治体制已经难以为继了,社会革命正在悄悄地进行中,相配套的政治革命必然到来,问题仅仅在于是以激烈的社会动乱和暴力实现,还是以温和的、渐进的改良方式实现。如果清政府的宪政改革真的要取得成功,事实上也是一种政治革命,那么它必须打破既存的政治格局,实现传统政治体制向现代政治体制的转换。这种转换发生之后,皇帝是否保留都仅仅是一种象征,实质性的政治革命在历史中不可避免。
检省世界上比较成功的宪政国家的历史经验,人们往往忽视了一个历史事实:这些国家都是在经历了一次广泛的社会革命和思想启蒙之后,社会阶层分化已经趋于完成,人们崇信民主和自由这些现代性价值,社会公众对政府有比较强的政治认同,基层官僚体系在革命中受到整顿,有效率且与中央政府做了比较明确的权限划分,社会基本进入稳定时期,中央政府有能力和决心领导这样一场政治革命〔32〕。而中国晚清时期的现实情况与此恰恰相反:社会危机四伏,中央政府权威崩解,地方基层官僚体系中贪污成风且效率低下,人们对政府持普遍的不信任态度,革命正在酝酿和发生中,改革进程随时都有可能被革命打断。实行宪政并不是化解既存的政治和社会风险的手段,而是在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期以后,为了谋求长远的稳定而在制度上进行的政治变革。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宪政在这时普遍的被人们当成一种救亡手段,这本身就是存在局限的,在有时还是人们寻求认同所采取的话语策略。而他们本身对于宪政是否理解、他们自己能否为宪政做出建设性的努力还值得怀疑。
“是非成败转头空,浪花淘尽英雄。”历史无情,不会原谅任何人的政治失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罪责。清廷满怀侥幸的想用改革拖延革命的爆发时间,延缓自己的王朝寿命,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清廷已经日暮途穷,无论谁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了。宪政居然成为“救亡”手段,在如此语境下上演,幸也?不幸?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可能见仁见智,但我们只希望,历史的误会仅此一次,不再出现。
注释:
〔1〕喻大华:《甲午战败与中国近代化的巨大挫折》,载《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中国近代史热点问题研究与争鸣》(上),改革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2〕〔4〕萧功秦:《戊戌变法之政治激进主义的再反省》,《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中国近代史热点问题研究与争鸣》(上),第53页。
〔3〕〔5〕〔7〕〔8〕〔9〕〔13〕〔15〕〔16〕〔18〕〔21〕〔22〕〔26〕〔27〕郭世佑:《晚清政治革命新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170、173、169、230、311、321、411、309、352、324页。
〔6〕〔19〕李育民:《重论清末新政的宪政改革》,《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中国近代史热点问题研究与争鸣》(上),第87页。
〔10〕1902年以后,梁启超自创《新民丛报》,继续鼓吹革命。1903年以后又与康有为和解,重新成为革命的反对者。
〔11〕这些文章后来成为他的文集《饮冰室主人合集》。
〔12〕同一时期比较重要的刊物还有章太炎主笔的《国民报》,但其主要阵地和读者在国内,寿命极短,只办了四期就被查封。
〔14〕《民报》创办初期的名称是《二十一世纪之支那》,后改名为《民报》。
〔17〕此说采自李育民:《重论清末新政的宪政改革》,《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中国近代史热点问题研究与争鸣》(上),第93页。
〔20〕近年来的经学研究颇有向建国前复归的趋势,许多人都考证说中国的革命传统不在别处,就在中国思想内部,尤其是被儒家奉为经典的《易经》,刘小枫是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一个。详参刘小枫:《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收于《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另外,这篇文章也被上海三联书店印成小册出版。
〔23〕详参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
〔24〕〔28〕罗志田:《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之《引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
〔25〕秦晖:《中国传统社会再认识》,《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4期。
〔29〕废除科举制所引起的社会效应是复杂而广泛的,这里仅取其中对政治参与力量格局的影响。详参罗志田:《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之《引论》。
〔30〕如果可以,其实本文想说,这时的人们是失去政治理性的,是疯狂的,他们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可以被视为一种"撒娇"。但是,这不表示本人认为当时政府的镇压是对的。本文认为,当时应该采取其他方式来疏导这种政治洪流,把人们的政治参与热情转化成一种积极的建设热情。
〔31〕此说为李泽厚先生在八十年代所倡,最近已经受到学者的质疑,但本文仍然取这种说法,因为这种模式在解释中国近代历史时还没有其他说法可以替代。详参李杨:《"救亡压倒启蒙"?--对八十年代一种历史元叙事的解构》,载于《书屋》2002年第5期。
〔32〕对于这段评论,笔者已经见到许多反对意见,但是,这个问题在这里不能展开讨论,需要另文详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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