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望尽天涯路

作者:李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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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艰难地延续着,因为有优越的医疗条件,有爱戴他、尊重他的医护人员精心周到的治疗与照顾,同时,更在于巴金有良好的身体机能,有超出常人的承受痛苦的坚忍精神与顽强的生命力。
  生命在病房里延续。自年过九十之后,疗养院和病房就渐渐成了巴金最后的家。在新的家里,巴金感受着家人与医护人员对他的爱,也承受着痛苦,在痛苦中继续着回忆、写作与思考。
  陆正伟先生作为晚年巴金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他一方面为巴金拍摄了大量生活照片,一方面还为巴金读报、读刊物。从他关于病中巴金生活的记叙文章,我们了解到巴金每当听他念文章时,随时会发表评论。他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关注着时事,关注着文坛。
  1997年,当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时,巴金感到非常激动。在写给冰心的一封信中,他特地在信纸旁边加上一句:“为香港回归欢呼!”
  病中的巴金还是一团火,用他的真诚用他的爱感染读者、感染周围的人。每当看到有哪个地方受灾,第二天就会吩咐家人到邮局去,化名给受灾地区寄钱。对“希望工程”,资助贫困孩子念书,他也有着同样的热情。1997年夏天,当上海文艺出版社将巴金、柯灵等人的签名本拍卖所得款项资助一所贫困地区的小学时,巴金欣然用颤抖的手为学校题写校名——石关希望小学。几年来,他到底有多少次为受灾地区捐款、为贫困学生伸出援助的手,家人没有统计过。他用的化名,使收款人绝对猜不出汇款人就是这个写出《家》、《春》、《秋》,写出《随想录》的巴金。
  对于巴金,想做的就是献出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的爱,不求回报,不求张扬。从热情投入社会革命到勤奋创作一生,从捐款二十五万元倡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到不间断地资助贫困学生,他都在奉献着自己。用他半个多世纪前所说的话来说,奉献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三十年代初他曾这样说过:“让我做一块木柴罢,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射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在前几年宣布封笔的时候,他说过:他不能再写作了,但他将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一生追求,来证明自己的心永远与读者在一起。在人们眼里,巴金这样说,也正在这样做。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件大事一直萦绕巴金心中。自1986年在《随想录》中提出这一构想以来,巴金并不是像有的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了这一构想,退缩到只顾编辑个人全集的避风港之中。没有,他从未放弃过个人的努力。
  1995年6月23日,巴金在杭州的疗养住所为《十年一梦》增订本新写了一篇简短的序:
  
  十年一梦!我给赶入了梦乡,我给骗入了梦乡。
  我受尽了折磨,滴着血挨着不眠的长夜。多么沉的梦,多么难挨的日子,我不断地看见带着血的手掌,我想念我失去的萧珊。梦露出吃人的白牙向我扑来。
  在痛苦难熬的时候,我接连听到一些友人的噩耗,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的。梦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不是战士!我能够活到今天,并非由于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
  任何梦都是会醒的。
  
  这是年过九旬的老人再次发出的声音。这一年,“文革”爆发即将三十周年,多少人沉默着,也有人还在用所谓新的理论来寻找“文革”的好处,但巴金依旧在反思,在呼吁,在提醒人们切勿忘记历史血的教训!难道我们还能要求九十岁的老人做得更多吗?
  就在同一年,老朋友、翻译家草婴来看望巴金时,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编写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杨克林。杨克林带来他收集的一部分“文革”资料图片,巴金坐在轮椅上认真地浏览。杨克林在这本图录的后记里写到,巴金对他说:“这件事应该做,‘文革’博物馆每一个地区都应该建立。”巴金不仅答应将自己写于1986年的《“文革”博物馆》一文放在书首,还用颤抖的手为画册题词:“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杨克林后来感慨地说:“这是一位伟大的哲人发自心底的声音,是我们民族自信的表现。”草婴担任大型画册《“文革”博物馆》的顾问,他在序中这样写道:
  
  当然,纸上的“文革”博物馆不能代替收藏实物的博物馆,但在正式的博物馆建立之前先有一部这样的大型图录,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因为这个缘故巴金对这部图录的问世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对编著者表示真诚的感谢。我深信,编著者所获得的感激决不止是巴金一人,因为,炎黄子孙将由此了解“文革”真相,防止神州大地重演这样的历史悲剧,其意义是难以估量的。
  
  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分为上、下集于1995年年底出版,收录了数千张历史照片,这是我所看到的迄今为止关于“文革”历史的资料最齐备、叙述最有力度的著作。这无疑是晚年巴金高兴看到的一项重大工程。
  1998年10月17日,还是在杭州,又走来专程从美国来探望巴金的方女士。方女士给巴金带来的礼物,是画册《“文革”博物馆》的日文版。方女士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与巴金商讨该画册的英文版的翻译与出版事宜。此时的巴金,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激动地听方女士讲述关于这本画册的一切。他落泪了,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表达。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一激动就说不出话。”
  不必再说。一切巴金都早已表达出来了。几个月后,1999年2月,巴金又一次病危,他被插气管抢救。又一次活了过来,但说话已极其困难。因此,与方女士的见面,或许就是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最后一次交谈。
  躺在病床上,重温友情,也是支撑巴金生命的另外一种动力。
  一个人能够被他人怀念是一种幸福,一个人愿意怀念他人同样也是一种幸福。对于巴金来说,友情从来就是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他说自己很痛苦,但实际上,这种回忆友情的过程,对于他又未必不是一种慰藉。一个老人,能够动情地怀念故人,写出温馨动人的文字,这该是一种难得的快乐。尽管写作过程常常显得艰难而痛苦。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文章要写,却力不从心。字越写越大,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一次我看到,他给萧乾写封信,两页纸写了几天,还没有写完。尽管早就说过要封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做到。像他这样一个把创作视为生命的作家,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是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笔的。1997年,他完成了译文全集的所有序跋,接着对曹禺的怀念,又占据了他的心。
  1998年年初,我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说是写,不如说是“说”。他写字很吃力,只得每天口述几句,由女儿小林记下,再念给他听,加以补充。他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刚刚完成前面一个部分,大约几百字。他说还要继续写下去。
  一个月后,再去看望巴金,他已经完成了这篇《怀念曹禺》。似乎想说的话很多,老人留恋的往事也很多。令人惊奇的是,靠每天一句一句续写而成的文章,仍如他过去的作品一样浑然一体,流淌着动人的情感。还是那种真诚,似乎平淡的表述,却又分明有着意犹未尽的深沉。读它,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位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人,思想还依然活跃,还在用笔倾诉着心中的感情。
  写完这篇《怀念曹禺》,巴金还想继续写下去。他告诉我,1998年是郑振铎遇难四十年纪念。几年前他曾经开始动笔写怀念郑振铎的文章,可是一直没有完成,他想在这一年继续完成。然而,已经动笔的这篇文章,再也没有完成。这样,《怀念曹禺》也就成了从事写作将近八十年的巴金的最后完成的作品。
  生命在无奈、痛苦中延续。
  巴金不愿意这样经受痛苦的折磨。他不止一次要求停止抢救,他一度拒绝为他做喉管手术,甚至请求让他安乐死。然而,他已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躺在病床上的巴金,生命的延续该付出多少代价,不只是个人生理上的痛苦,更有精神上的痛苦。他既然无法辞去一个又一个社会职务,也就得继续由别人以他的名义发表并非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也就必然要承受由此而带来的某些误解甚至非议。
  每当注目躺在病床上忍受病魔折磨的巴金,我心里真的有一种悲凉。
  无法避免的现实。三十年代时,巴金就反复地说自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就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不能够突破那矛盾的网,那网把我束缚得太紧了。”七十年后,巴金还在重复着自己的过去。只不过如今他面对的是另外一张网,经受的是另一方式的束缚而已。
  且让我们用充分的理解来为病中痛苦的巴金祝福吧!
  且让我们以冷静的心态、思索的目光,凝望百年行程中用自己坚毅的步履艰难行走的巴金吧!
  这一个百年,堪称中国历史上变化最为迅疾的百年。百年间,晚清、民国、共和国;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思想改造、“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朝代更迭,制度替换,思潮涌动,风云变幻。多少风云人物在百年历史舞台上走过。有的如电闪雷鸣,来去匆匆,人们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容颜,他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没留下多少痕迹;有的如大江大河,汹涌奔泻,波撼千里,人们仿佛永远可以感受到激流的涌动,听见不息的回响;有的如潺潺溪水,在起伏跌宕中流淌……
  百年巴金以他个人的姿态走在历史画卷中。我很难用一个单一的比喻来概括他。有时他如电,如雷,有时如激流,有时又如溪水。不同生命阶段,他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形态、生活形态。他就是这样以独特的生命方式走过了一百年。他为这一个百年的中国创造的一切,他的思想、精神、作品,以及他的复杂、矛盾的性格,都已成为巨大的存在,为我们解读百年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提供了一个内涵丰富的范例。
  或许,根本不必简单概括,也没有必要比拟。在他迎来百岁华诞时,我们为他送上鲜花,为他唱一首《祝您生日快乐》。同时,更该做的事情是将他放在应有的、恰如其分的历史位置上,用更加客观、更加冷静的态度来分析他,来描述他。对于巴金,我想,他需要的不是铜像,不是大张旗鼓的庆贺,不是漫无边际的赞颂。
  “把心交给读者。”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这是巴金晚年的心愿。这也是他的自信。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永远与作品同在,与读者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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