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战争之于人类文明的意义
作者:蔡禹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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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否也可以“文明”起来呢?古代战争是惨烈的,战争与杀人曾是必然性的因果关系,可是到罗马的恺撒时代却已经发生某种转机。恺撒对庞培战争以前,罗马第二次奴隶战争曾有六千名战俘被钉十字架的记录,其惨烈程度难以想象。普鲁塔克叙述恺撒在高卢作战的情景是这样的——像旋风和闪电攻下八百城池,三千部族土崩瓦解,三百万人激战天昏地暗,百万尸体横陈荒野(可能有些夸张)。但恺撒胜利后却解散了投降的军队,赦免被攻陷的城市居民,取消了“公敌宣告名单”。“恺撒的宽恕是西方人道主义的根源,也无形中影响了基督教的教义——博爱精神。”13
当鹰鹫吞食战场上的尸体,呐喊厮杀声被阵阵阴风取代,不久,雨水冲刷出裸露的白骨像狰狞的花朵一样在夕阳的余辉中竞相开放,所有胜利的凯歌都因此黯淡幽冷,因此拿破仑感慨万千地说:“胜利是除失败而外的最大悲剧。”人类的战争毕竟不是虎豹的狩猎,理应表现得更文明些。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经过反复思考,鲜血和白骨给悲伤的后辈以启示,人类终于在1949年8月12日制定了《关于保护受难者的日内瓦公约》,公约共四个,分别对战地武装部队的伤者、病者、被俘者等实行保护。当然其中部分条款可追溯到1907年的《海牙公约》。如果把地球人作统一观,那么战争好像没有胜利者,但《日内瓦公约》可看作是人道主义的胜利,是人类用两次世界大战收获的果实。比农夫在秋天的收获显得可怜,文明成果的点滴,需要在大地上种植千万颗人头才能获得,以致意象派诗人T·S·艾略特在他的长诗《荒原》里发问:“花园里种植的尸体发芽了吗?”——发芽了,并已经开花了。
(四)
然而,两次世界大战并不仅仅是收获了日内瓦公约,最主要的是收获了深入人心的历史性真理——平等、和平与发展的观念。在哲学家的书籍中这些观念本来早就有了,可是如果没有战争的洗礼,理性的哲学在民众中总是枯燥、冗长、乏味的。民族—国家,不论大小一律平等的观念现在已经成为世界人民的共识,可是如果你有幸“逆旅”到十八十九世纪和一个英国海军军官讲说这种观念时多半会遭到嘲笑。工业革命使英帝国迅速崛起,它的殖民主义在海外的“成功”造成了这样一种简单的达尔文主义逻辑:谁拥有强大的炮舰谁就可以拥有世界,而且贸易必须以强大的军事来维持。其实这种简单化的野蛮逻辑与工业革命后欧洲人的人文精神——平等理念是极不协调的。但是人文学者书籍里的理论是一回事,大众的一般“常识”性思维是另一回事。何止一般大众,要知道英国当年发动对华的“鸦片战争”也是经过两院辩论通过的,下院人士也都不是一般平民,上院人士更认为自己是比“贩毒集团”高尚得多的“贵族”。
施洗者约翰曾预言在他之后有人将不会用水给人施洗。用什么施洗呢?耶稣既然被超人哲学家尼采所代表的“你我”14又钉了一次十字架,人类就只好自己为自己施洗了。约翰的预言在二十世纪最初的五十年里通过两次世界大战应验了——人类用自己的鲜血进行洗礼。发生在同一个世纪的两次“洗礼”,就其规模之大与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之巨超过了以往任何世纪。黑格尔历史观认为,人类社会历史的进步是绝对精神实现自己的必然过程。真的“必然”“进步”吗?科学进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弗兰西斯·培根早在十七世纪就发表了《论科学的尊严与进步》15,而且之后科学的确是迅猛地进步了。那么社会历史是否“必然”“进步”了呢?——许多哲学家对所谓历史进步说持否定态度。因为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世界大战中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似乎不是进步的迹象,原子弹的发明只说明我们人类用于屠杀同类的工具“进步”了,战争成了一架高效率运转的巨型杀人机器。就此而言,社会运动尽管不是完全决定论的,然而我们必须对于已经发生的历史悲剧有所反思,反思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如果说战争在未来依然不可避免,然而人类是否应该推迟它来临的时间、减少来临的次数呢?人类显然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战争既然内在于人类,那么人类的意志对于战争必然地有着决定性的作用,问题是“人类的意志”如何体现出来,是否还有比国家、民族利益更高级的利益呢?显然,整个人类的安全应该超越于任何具体的国家主权。可是问题又接踵而至,原则上,即一旦某个国家危害整个人类的安全,如果用和平手段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应该用战争手段解除其武装。那么,用什么标准衡量某个国家的确危害了人类安全呢?如何防止“超越国家主权”观念确能起到维护世界安全的作用而不被滥用呢?人类脱离动物界越远其自由意志受自然律的约束越少,战争“教育”我们的结果是,人类的自由意志理应当尽力减少战争对文明的破坏。即使过去的战争的确“推动”了文明的发展,也不能成为肆意发动战争的理由,除非是“纣王无道”,威胁了人类安全,不得已而为之。对于衡量“有道”与“无道”的标准,世界似乎需要一部超越任何国家宪法的《世界宪法》。当然,这可以在目前的《联合国宪章》基础上制订。其实爱因斯坦曾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甚至提出要建立“世界政府”16以代替可能是国际官僚主义和低效率的联合国。——这样的国际政治问题也只有在两次世界大战以后才会被提出来,因为人类的认识总是不能超越自己的历史阶段的,一个奉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逻辑的世界只能是动物世界,而不应该属于人类世界。在这里,让我们先看看大英帝国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基础上的炮舰政策是如何在历史舞台上谢幕的。
殖民地国家的人民是人,不是牲畜。但是,一个英国绅士的文雅举止与他签署对殖民地的强制性命令的潇洒动作是不协调的。然而殖民地国家的人民似乎也认同了强权逻辑——谁让我们落后呢,落后了就要被奴役,有朝一日我们也要建成强大帝国,到时候看我们怎么对待你们。由此看来,“你们”与“我们”二者间尽管一个是殖民地统治者,一个是殖民地被统治者,其实都把社会达尔文主义视为铁律,这显然有悖于人类文明的“大道”,于是危险不可避免了。对英帝国的挑战首先来自欧洲世界自身,德国人强化了弱肉强食这种英国人视为常识化了的政治逻辑。既然英国认为炮舰等于正义,谁拥有强大的军事谁就拥有世界,那么英国人拥有的军事力量德国人为什么不可以拥有,英国超越了葡萄牙、西班牙,德国为什么不可以超越英国、法国、俄国呢,请来较量一番吧,古罗马的斗兽场看台上已坐满了全世界的看客。英、法、俄如何应对这种挑战呢,要么退让,要么用战争解决。这样,殖民地国家的幸灾乐祸、中立国家的坐山观虎斗,种种心态反映在外交上是各自怀揣着小算盘的算计,交织出许多错综复杂的矛盾。以英、德为首的两个集团国家夺取世界霸权的矛盾已经日益被激化起来,一种很小的因素都可能成为导火索。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因萨拉热窝事件爆发了,在战争的四年中有三十三个国家、十五亿人卷入,死伤三千余万人。
遗憾的是一战结束后,《凡尔赛和约》没有解决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加剧了矛盾。英国人并不认为自己的世界观有什么问题,英国依然是永远的日不落帝国,挑战有什么了不起,同盟国(德、奥匈、意)还不是被协约国(英、法、俄)战胜了吗?然而英国人的得意似乎显得过早了;法国人想得更天真——只要以战胜者的姿态压制、勒索德国人,天下就会太平。英、法或许还重温了英法联军火烧大清国圆明园的旧梦,什么天朝帝国,什么“万园之园”,烧了就烧了,如之奈何。然而德国可不是老态龙钟的满清帝国,它的工业基础没有被一战破坏,德国人认为自己接受投降不过是权宜之计,当德军从法国和比利时安全地撤回到德国本土时甚至受到民众凯旋般的欢迎。尽管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其名著《和平条约的经济后果》一书中认为,赔款的数额并不过分,但是要求德国一百三十二亿金马克的战争赔款17却是一个问题,即如果要求德国按期赔款,那么就必须让德国经济运转起来,如此,欧洲将面临一个强大的德国,威胁欧洲和平的德国;如果限制其发展,不仅赔款落空,德国人会因为经济萧条而迁怒协约国。德国的经济萧条果然在战后出现了,于是民族主义甚嚣尘上,德国人民怨愤满腔,连哲学家海德格尔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也期待着“那双令人赞叹的手”18,德国人正等待着魔王的上台,一个能用讲演把千万人的心变成一条心的希特勒即将横空出世。必须洗刷战败的耻辱,让法国人在同一辆列车上签字投降,让英国的妇女在伦敦桥上哭泣丈夫的阵亡,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德国,惟有德国,欧洲将统一为德国!看来,弱者之肉强者之食的逻辑只有被演绎到如此极端的程度——法西斯国家社会主义,才能让世界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危害。二战爆发了,首鼠两端的庸俗哲学必须抛弃,小算盘必须砸烂,是死亡还是生存、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还是人道主义、是法西斯主义还是人类和平,德国、意大利、日本法西斯以其反动的方式让全人类在自己的前途面前必须做出二者必居其一的抉择。
其实,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印度人甘地的挑战才是最富建设性的。甘地以非暴力不合作方式抵制和抗议英国人的统治,这是向英帝国国民人性的挑战——一个印度人可以比一个英国人更高尚、更人性;甘地的挑战同时是向国际强权政治的挑战——军事强大不应该是奴役他人的理由。这种挑战是直接地用理性的逻辑来反驳非理性的、违反人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动物性逻辑。可是伟大的道德律并不会被英国人轻而易举地领悟。英国人哪会愿意主动地失去海外殖民地,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历史的“工具”——英帝国把它工业革命的遗产散落在海外,而他自己的强权政治所能得到的惟一财产只能是——衰落。
最后,历时八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二十亿人口卷入战争,六十一个国家参战,战线遍及三大洲、四大洋,累计死亡六千五百多万人。战争的积极后果是殖民地国家纷纷独立,使欧洲从十五世纪就开始经营的世界殖民体系(英国海外殖民地相当于英国本土一百四十倍)土崩瓦解。不幸的是,大战解决了一些旧世界的矛盾,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雅尔塔体系决定了以苏、美两极化为核心的新的世界格局,人类不得不逐渐适应在冷战时代战战兢兢地生活。换言之,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炮舰政策在世界历史舞台上谢幕了,但并没有完全消亡,人类的生物性决定着它大概不可能从人类的精神中彻底祛除。
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没有蔓延到美国,美国因战争而发达。战争结束后,美国黄金储备约占世界三分之二,各种产品生产量占世界总量三分之一,船舶吨位占世界一半,国防预算仅次于苏联,在海外拥有近五百个军事基地19,超越英国而一跃成为与原苏联抗衡的超级大国。成本高、效益差、违背道义的殖民主义被历史厌弃了,美国认识到,用武力维持的殖民主义早已是过时的意识形态,推动经济贸易全球化才是历史的大势所趋,更有利于美国的国家利益。但是,美国真能给世界带来和平吗?它是否能吸取英帝国衰落的教训呢?它的民主政治是否成为全世界效法的楷模呢?在苏联解体后,这些问题对于美国民众来说是毫无疑问,但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却是疑虑重重。
(五)
远古的战争具有自发性,侵略者的目的是占领土地和掠夺妇女和财物,然而对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来说,建立强大帝国、传播威名、获得荣誉也是发动战争的目的之一。现代战争也延续了其中的部分目的,但二次世界大战后明目张胆地发动“谋财害命”的原始战争似乎只有伊拉克对科威特的入侵。萨达姆如果生在三千年前黩武主义的亚述帝国,其作为或许无可厚非,可是他生在现代却做着专制帝国的古梦,就太不合时宜了。不过萨达姆总统比起日本列岛上靖国神社里的死灵魂的罪恶显然是小巫见大巫。
对于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本士兵来讲,在战争中可以做在和平时期不能做不敢做的勾当可以说是他们潜在的心理。联想中文化交流史,使人不得不认为——如果魔鬼的确是地球上存在的生物,那么它的行为是难以用人类的眼光来看待的。日本人从秦汉时期就开始了和中国的文化交流,唐以后广泛学习中国的文明,大量使用中国的文字。仅从公元630年至894年唐朝的二百多年中,日本派往中国的“遣唐使”就达二十次(成行十六次),每次两百五十人至五百人左右,汉文化因此得以全面传播日本20。唐高僧鉴真法师(688~763)率领一批优秀人士东渡日本,将中国建筑、雕塑、医药传布东瀛,至今日本奈良仍存有鉴真法师所建的寺庙戒坛。而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征服日本时,“神风”却救了日本人,远征军舰队被风暴打败了,这使日本人由衷感激“神风”,所以二战中参加太平洋战争的自杀飞行员自命为“神风”突击队员。他们驾驶装满炸药的飞机号啸着钻进美国航空母舰的烟筒里,使美军遭受重大损失。而日本士兵对中国人的屠杀却是灭绝人性的,他们在南京举行杀人比赛,他们用刺刀剥出孕妇肚子里蠕动的孩子,他们挖下中国婴儿的肝脏吃……这些行为超出了我们对于“人类”定义的底线。不过日本士兵的兽行对于日本自己的文明来说还是有益的,如果没有日本、德国法西斯的罪恶到非人程度,世界就不可能认识到法西斯主义、日本军国主义的危害性,美国就不可能倾尽自己的力量参加太平洋战争和解放欧洲的战争。可喜的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最终使日本军国主义覆灭,从而拯救了日本文明,使其走向理性的道路。而在此过程中,美国的原子弹的爆炸极大地震慑了日本人的心理,加速了和平进程。由此看来,面对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强奸中国妇女、对中国人进行集体屠杀、把活生生儿童的头颅摔碎在石头上,有时文明的抗议声音对于野蛮的行径实在是太苍白了、太脆弱了。的确应该把“日本人民”和军国主义分子区别开来,可是当中国的大片土地被蹂躏、南京城尸横遍地的时候,就像群狗在受伤的大象前狂吠一样,日本国内民众不是举国欢庆、“日本人民”不是一片沸腾吗?我们如何区分“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呢?因此对于野蛮民族的震慑就显得尤其必要,也就是说,只有当日本广岛、长崎升起“末日”的蘑菇云的时候日本人才会有所反思,即只有日本兵的父亲从一个骄傲的胜利者变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才能使他思考人之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否则中国的五经四书里的“仁”在日本人眼里不过是羔羊待杀前的呻吟。本来,中国江河大地凝聚起了涤荡乾坤的浩气,长城的秋风已经向东瀛飘去了一缕仁者的悲悯,而鉴真法师像也似显现慈悲的规劝——住手吧,否则死期到了。可惜疯狂的日本人没有领悟,杀人比赛照常进行,那就只好等待核物理学家的教诲了。轰然之后,是血水蒸腾的残垣断壁,矮小的尸体顷刻间化为清烟与玻璃……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天皇”的臣民在学习了有关核裂变、核聚变的知识后才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痛哭流涕的可怜人,野蛮者转瞬间变成对“野蛮”的谴责者。这戏剧性的变化效果是任何宗教、哲学、道德伦理教条作用都达不到的,似乎只有“胖子”、“小男孩”才有此奇妙的能量。当然,蘑菇云不是圣诞树,是不应该受赞美的,起码日本的儿童是无罪的,即使战时日本也有反战人士,核灾难发生只能归罪于日本军国主义者自己。对于不可一世的民族来说,和平主义只有在恰当的时候才会被倾听。战争是野蛮的,对于制止野蛮的战争来说只有通过反野蛮的战争才有效。战争有时是文明的破坏者,有时是文明的维护者。当你说善推动了历史进步的时候你固然说出了一句伟大的真理,当你说恶推动了历史进步的时候你说出了一句更伟大的真理。——如果我们不把黑格尔这句深刻的话理解到荒谬的程度——主动地制造恶以达到推动历史前进的目的,那么我们对于“恶”的含义应该有所区分。必须意识到,即使对于康德所谓的“世界公民”来说,南京大屠杀的恶与日本广岛、长崎的核弹爆炸的“恶”也有着根本性的差别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