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谁有迷魂招不得?

作者:林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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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们确实在苏联的数不清的冤案中,找到了一名斯德哥尔摩症患者10,此人是二十世纪“传奇式的人物”(索尔仁尼琴语)。他的心智已经完全迷失。岂止迷失,简直丧心病狂。他两度沦入“地狱”,却在“地狱”中萌发出热情,要把“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一个“壮丽”的事业——为提高克格勃劳改营的工效而“斗争”!其原创性的“革新”数不胜数,深得领袖赞赏,最后官升克格勃中将。1958年,因长期积劳积瘁,死于莫斯科。盖棺论定,他是二十世纪最特殊的(或许也是最坏的)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1928年至1930年,斯大林掀起一场又一场运动(乐此不疲),一会儿清查“沙赫特”分子,一会儿大抓“工业党”和“孟什维克中央局”,一会儿又是清查所谓“劳农党”,最后大抓什么梁赞采夫“联合组织”。几年下来,几十万人被逮捕,几千人被枪毙,大量辛勤工作在苏联生产建设一线的专业人员死于非命。这些案件多年后证实纯属捏造的假案,此处不赘述。在这些假案中,有个特殊(因“沙赫特案”被判刑)的犯人,他不是苏联人,他是土耳其人,叫弗连克尔。
  土耳其人跑到苏联去干什么?原来,在布尔什维克闹革命的时期,援助俄国革命的外国人有不少,这些外国人长期与俄国来往,有些就住到了俄国,他们援助革命有些是纯粹出于道义的,如日本人明石;也有是既考虑道义也考虑经济利益的,如美国百万富翁哈默;还有一些是因为喜欢冒险,如土耳其百万富翁弗连克尔。
  弗连克尔具有经商天赋。从商学院毕业后,他先是从事木材贸易,迅速成为百万富翁,被称为“黑海木材大王”;接着搞运输,很快拥有一支近海船队;然后投身出版业,拥有一家自己的报纸,其风格接近通俗文学;还开了一个专栏专门挖苦、嘲笑自己的商业对手。总之那个时候弗连克尔是个精力旺盛、热爱生活、活泼风趣的人物。
  弗连克尔早年援助俄国革命有两件事可圈可点:一是革命前曾贩运武器给布尔什维克战斗队;一是革命后苏联经济困难时,他赶到苏联,运用自己的金融才能,帮助苏联进行黄金交易,阻止了苏联黄金外流,并使大量黄金由境外流入了苏联国库。如果他仅限于在这样的水平援助苏联,“君子之交淡如水”,说不定若干年后,苏联史书会记载:“弗连克尔同志,土耳其人,不远千里,来到俄国,长期无私援助俄国革命,是俄国人民的老朋友……”错就错在有一天弗连克尔心血来潮,头脑一热,把家从土耳其迁到了苏联(索尔仁尼琴说:“某种宿命的力量招引着他前去红色大国。”11)他不但加入了苏联籍,还把数百万资产交由苏联处理。而他自己作为专家,去管理部门工作。
  几年后弗连克尔被捕,被打成与国外勾结的“沙赫特分子”、土耳其间谍,家破人亡!他被押送到靠近北极圈的索洛维兹劳改营长期服苦役。而当地劳改营死亡率极高,政治犯与刑事犯关在一起,很难活过三年……
  弗连克尔却活下来了。他的生存天赋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的阴森森的神情吓退了不少狱卒(营卒),“野狼嚎”(刑事犯)的“工间娱乐”(殴打政治犯)不会找上他。终于有一天……弗连克尔对劳改营运作系统发生了兴趣,开始“解剖麻雀”。
  数月后,他向索洛维兹管理局递了一份报告,对劳改营管理的每一个环节进行分析,指出国家资源(包括人力资源)遭到了低效率使用,若要改进,得采取如下措施等等,看得管理局头头们脸红一阵、白一阵,惊呼:“人才!人才!”
  报告很快地转上去……
  1929年的一天对索洛维兹是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莫斯科直接派来一架专机,把弗连克尔接去见斯大林。索尔仁尼琴写道:“斯大林很有兴趣地和弗连克尔谈了三个小时。这次谈话的记录永远不会公开,因为根本就没有做记录。但是弗连克尔显然在各民族的父亲面前展示了利用犯人劳动‘建设社会主义’的光彩夺目的前景。……”12
  按照弗连克尔方案推行的劳改营四级登记制度、琐细的伙食热量计算及再分配制度、刑期折减计算新方法等,苏联劳改营的劳动生产率大大提高,然而犯人的死亡率也大大提高。例如,白海运河是运用弗连克尔方案建成的第一个工程,工期缩短了一半,犯人竟死了成千上万,弗连克尔却得到了一枚斯大林勋章。白海运河建成后,斯大林任命弗连克尔为贝阿(贝加尔—阿穆尔铁路干线)工程处长。
  弗连克尔获得了自由没有?似乎获得了。他先任劳改营工地主任,后任劳改营工程处长,其身份多么“荣耀”。可是他又不是完全的自由人,他离开劳改营系统的任何尝试(比如说打报告要求做个平民),都会导致他立刻丧失性命;他成了“留场就业者”,已经成为“人质”。
  弗连克尔不管这些。“学海无涯勤为舟”,劳改营将他迷住了。他在各个劳改营考察,不断探索各种前所未有的管理方法;对比,否定,肯定……
  1937年,他再度被捕,这一次逮捕凶多吉少,他被判十年,其实判十年与判二十年的意义相差不大。
  又是伟大领袖救了他!1939年苏联侵略芬兰,苏芬战争爆发。苏军与芬军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是重量级拳手和幼儿园小孩的搏斗,却不料接连失利。领袖震怒了。追究责任,原来“投到辽远的卡累利阿雪原上的军队没有供应线”,重武器运不上去。谁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在北极圈冻土层上筑出两条铁路?除非神仙!斯大林想到了弗连克尔。
  服苦役的弗连克尔又一次被召见。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斯大林第一句话就要求:三个月内,在卡累利阿冰天雪地里建成三条铁路——一条与前线平行,两条与前线垂直。没有条件,惟一的是拥有足够充足的人力:一无计划二无仓库三无采掘机械四无汽车运输,一切靠人力。“能做到吗?”领袖问。弗连克尔冷冰冰地回答:“能!放权!”
  弗连克尔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全苏联只有这样一个人敢跟斯大林讨价还价):退出原有的古拉格(苏联劳改营)系统,另成立铁路拉格系统——全苏铁路建设劳改营管理总局,任命他为局长;国内一切资源供他调拨使用,只要他需要;铁路劳改系统的一切规章制度由他重新制订。领袖同意了。全苏联的“犯人们”,痛哭吧!不管你是工人、农民、教师、技术员、军人、专家、学者……你们的末日到了!
  卡累利阿铁路线如期完成,接下去还有沿伊朗边境铁路、沿伏尔加河铁路、贝加尔—阿穆尔铁路……弗连克尔得了一枚又一枚勋章(凭良心说,弗连克尔也对莫斯科战役和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做了贡献,没有弗连克尔建的铁路复线,远东部队赶到莫斯科的时间就要延迟),他把这些路都建成了“死亡之路”。他的官职越升越高,成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将军(中将)。
  没有什么同僚(包括贝利亚)会蠢到去妒忌弗连克尔。他一不恋权,二不贪财,三不近女色;所谓无欲则刚!他只对一个事业感兴趣——提高克格勃劳改营的工效。他智力超群,其“杰出才能不仅表现在组织工作方面,好几排数字他只需过一次目,就能用心算加出来。他喜欢夸口说,能记住四万名犯人的面孔和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父名、条款(罪名)和刑期”13。他“从来不要总工程师。看到呈阅的铁路车站设计图,就急于在里面发现错误,一旦发现,他就会把这张图纸揉成一团,朝部下的脸上摔过去”。索尔仁尼琴写道:“他特别喜欢半夜打电话给工地,借以维持关于他从来不睡觉的传说。”“他像托洛茨基一样,永远住在列车里。”“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从脸上明显看出他充满了憎恨人类的凶恶意向”……他这不是有病吗?任何现代社会的心理医生都可以指出,这是一名精神病重症患者,属于只有恨没有爱的那类患者。只是不能确定的是,这是一种新型的精神病,还是斯德哥尔摩症的又一变种——为虎作伥的变种?
  
  在当今世界中,有一支最可怜的人群,他们是邪教群众。他们多数过着群居生活(现在也有散居的,但是思想受到严格控制),许多人将自己的所有财产捐出,带领一家加入了“教会”。许多人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限度,长期营养不良……
  温馨、亲情、儿女呢喃……早与他们告别。两情相悦、生死相许、柔肠寸断……不啻海外奇谈。理想、前途、梦想……一切与他们无缘。
  他们的目光如待宰的羔羊怯生生,似乎在哀求:“我们没有伤害你们,请你们放了我们,请你们让我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们也极少哭泣,如果哭泣,那是因为他们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的瘟疫是恐怖主义,错了!错了!邪教在后面等着哩。它很有耐心。
  由此看来,同样都是精神痴迷状态,然而“进入状态”的途径却不同:斯德哥尔摩症靠“当头棒喝”——一次惊吓就够了,邪教则必须靠日日夜夜的修炼——无休无止地洗脑。除了特殊例子(如弗连克尔等),斯德哥尔摩症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邪教却能纠缠你终生。斯德哥尔摩症的潜意识是恋世,邪教的潜意识是厌世。谁的害处大,不言自明。
  1977年,加拿大《蒙特利尔之星报》青年编辑乔希为了解救身陷“创世共同体工程”(CCP,建于美国旧金山)邪教的两名好友14,“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前他给自己“打了预防针”,首先阅读大量报刊资料及采访社会学家,了解CCP是韩国富商孙明满“联合教会”招募教徒的一个机构,孙明满是“联合教会”教主,仿照《圣经》编了本五百三十六页的《神旨》供信徒“天天读”,自称“基督再世”,在全世界各地拥有三百万信徒。青年人一旦落入这个组织,就等于陷于无边的苦海中。接着乔希采访CCP受害者的父母,进一步了解到“联合教会”也是一个变相的奴隶企业,他们的孩子“实质上成了为其无偿劳动的奴隶”,一天要劳动近二十个小时,没有休息日,不能顺便外出,失去人身自由,然而所得的报酬仅仅是粗糙不堪的一点食物和拥挤简陋的住处……乔希听得满腔怒火。尽管有了这么多思想“垫底”,可是当乔希进入CCP场部后,仍然被CCP的一切迷住了。他不但救不出朋友,自己差点也陷身其中。如果不是第三拨朋友赶来救出乔希,恐怕他早已签约了;即使这样,当他与CCP人员告别时,还是“差点儿没扑在他们怀里大哭起来”。
  乔希看到了什么?——当他走进CCP总部时,正遇上他们在吃晚饭,一个很大的饭厅,“成百人坐在地板上吃炖白菜”。用不着用什么敏锐目光就能看出,CCP基本群众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而CCP不想掩盖这一点,甚至好像在炫耀:“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可是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自愿选择这样的生活?”
  乔希接下去看到——晚饭后,“人们唱了一会儿歌,接着上‘晚课’”。讲课的是一位青年女子(该女子原是心理学教员),大意是,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必须想到全世界。一个人宁可自己饿死也要将食物分给别人吃,这就是CCP的哲学。“我们不能光与自己的父母或亲友共享财富,我们必须与全世界共享。请到我们的布恩威利营地来看看吧!”
  于是乔希去“看看”了。临走前,他充分意识到此行的危险性,便给女友留下了自己签字的声明,请求她在他无法自拔的时候通过法律挽救乔希。
  乔希同几十名志愿者(都是受CCP感召而来的)到了布恩威利训练营地——“新理想天堂农场”。次日凌晨,睡眼惺忪的乔希被人从地板上拉起参加唱“早歌”。一个手拿吉他的男人乐呵呵地对人群喊:“你—们—都—好—吗?”“好——极——了!”人群欢乐地呼喊。唱完早歌后,集训营的“兄弟姐妹”纷纷与新来的志愿者们交朋友,“一男邀一女”、“一女邀一男”把他们都带走了。乔希被一个叫贝西亚的漂亮姑娘拉走了,贝西亚从人群中拖起乔希,亲切地凝视着他:“您多像我的一位朋友呀!”接下来的活动是“交心”。这种交心起先只是互相介绍个人的经历和思想感情,但谈着谈着,到最后不知怎的变成了个人忏悔,变成了痛哭流涕。新来者无不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行为和隐私向“兄弟姐妹”袒露,而“兄弟姐妹”则在一旁亲切地安慰他(或她)。
  早饭后是“早课”,贝西亚给新来者讲课,说在这个不平等的世界,要由“我们自己”来创造平等的世界。乔希的心被搅乱了,他觉得贝西亚的话其实也有道理,问题是很少有人去真诚地实行它。
  课后又是谈心,新来者与集训营的“兄弟姐妹”轮换交流。到了晚上,“乔希觉得每一根神经都浸透了集训营所灌输的东西”。他想:“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是应该和他们一起去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
  第三天下午,营地的一个教师给新来者上“历史”课。老师说了哥伦布的故事后讲:“哥伦布预言他可以远渡重洋的时候,人们讥笑他是‘疯子’;我们比哥伦布更‘疯’,我们要改变整个世界!”乔希与志愿者们热烈地鼓掌,他们的心被深深地感染了,乔希决定留下不走了。但女友按事先约定及时打来了电话:“家人病危,速归!”此刻,乔希似乎被猛击一掌,决定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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