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言说,于无声处
作者:程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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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恩施的另一个“发现”还特别有助于澄清当下我们对于传统中国社会的一个大误解。在五四运动前夜,他在日本加紧控制中国,美国对此不闻不问的情势中观察到:“中国人民对这一切(指国内外纷争——本文作者注)感到厌倦。事实上,中国的分裂只是表面上的,政治上的纷争并没有渗透到人民生活中去。他们继续平静地勤勉地生活着,毫不关心政客们喋喋不休的争吵。中国的革命和独立宣言或许会传播于世,世人也许认为中国已陷入无政府状态。如果中央政府突然在大地上消失,中国也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长期不断的政治冲突却使外国阴谋渗入国内纷争之中,其反应倒是很危险的。”这不能不说正是传统中国社会有着强大自主性的一个表现。在政府权力之外,传统中国社会的自组织能力,也许并非如我们现在所说的那样,国家和政府能统摄社会的各个层面,即使是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也可能与今天的理解相去甚远:“……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严格而坚强的国家主权和法律的观念。所以地方政府在许多事情上可以独立自主,但有些事情上又接受中央的指导。”这位美国驻华公使断言。
芮恩施是一位美国人,一位外国人在八十年前的中国认识对八十年后的我们已经有些生疏。什么才是中国文化、中国传统、中国人的心灵,换言之,什么才是中国人?芮恩施先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文本”,这个“文本”不一定是准确的,但却无疑又富有启示,它使我们有理由质疑:所有我们现在对于中国的说法,都可能极可疑。我们已经过多地接纳了中国自身传统无法参与重建所谓“现代性”生活的说法,非难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因此也构成了我们的一种传统。对于这样一种传统,我时常感到无话可说。去年此时,在某一出版社举行的图书发行会上,我所尊重的资中筠前辈就说:中国道家文化及艺术生活,于当世仍有不少可取处,但中国文化中的其他内容,则皆已不足道、不可取。恕晚辈的冒犯,我是难以同意这样的说法的,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乃是一个整体,抽取其部分进行肯定而对其全局进行否定,那实在应该说,还是对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有曲解、有误读,是还没有深入传统中国社会的生活世界和中国人的心灵去的。
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也许,更为可怕的倒已不是诟病和非难,而是遗忘和冷漠。谁还愿意去思考“中国”、“中国人”、“中国历史”、“中国社会”的文化内涵呢?一方面,普遍的物质化、消费主义解构了一切认真的文化探讨,另一方面,翻译语言也统治了我们的头脑,我们已习惯于一套外来的言语方式,除此之外我们无法说话。我感觉这已几乎是我们的文化宿命。去年七月底八月初,在三峡一带徒步旅行,最后一天来到白帝城,在赤甲城上坐下歇息的时候,望着瞿塘峡随天际而去的滔滔江水,想到峡壁上抗日将军的大红刻字,连同一路看过的屈原祠、张飞庙、大溪文化遗址等,马上就将统统沉入水底而成为往物,那一刻,我再次重重地陷入了无话可说。我们就是这样在对待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文化遗产的!这也一直影响到了最近我在上海开会的情绪,邀请与会的许纪霖老师含蓄地说,在会议场合缄言的人,是“沉默的傲慢”——不巧我也是惜言如金中的一个。我是生来口拙、很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达想法,二来也是感觉说不出什么,只要是说出来的,就可能会是错话,会言不及义。所有关于公平、正义、自由的说辞,我越来越觉得它们都有些“异己”,与我们的生活好像不太相干,我故此难以对它们说出个所以然,只能不说。不说,也是因为我不断加深地意识到:对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国度,这一块乡土,它自身本来就有一个对于自己的言说,它一直在无声地存在着,期待着我们用心去感受。
((美)保罗·S·芮恩施著:《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黄仁宇著:《黄河青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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