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留与人间作笑谈

作者:山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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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公众人物,抑或对后世有影响的人物,时人和后人对他们的目光是相当挑剔的,拔得高一点说,是以历史眼光来看待的。这种眼光不仅着眼于他们的成就,而且包括其琐碎的生活细节。这样,各不相同的价值标准和各不相同的审美需要,往往让他们难以适从,所以走红的人物在享受公众仰慕目光的时候,也要为这种盛名得意付出代价。如果没有心理承受能力,不知道知名度是把双刃剑,就最好从一开始就夹起尾巴做人。在这方面,赵孟頫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在人格、操守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士儒们和平民百姓,并没有因为他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而原谅他,相反,却不断地奚落他,嘲笑他,讥讽他,甚至唾弃他,他的一些亲戚朋友也躲着他“闭门不肯与见”,常常弄得他抬不起头来,心情十分苦闷、内疚。
  他把自己的懊悔、痛苦、反思等等无法控制的复杂心情,通过五言古诗《罪出》表露出来:“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谁令坠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真是一副哀苦动人的模样。可是让他灵魂感到不安的“罪出”何在?在哀痛恸泣的话语里,他依然不肯把自己灵魂深处的垃圾端出来,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在病妻弱子之类的家庭窘困上找原因,其所选用的“尘网”二字是多么的不合适。他曾经墨迹淋漓地写过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以《归园田居》中“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境况自喻,但他的“尘网”与靖节先生的尘网有本质上的区别,是变节的富贵,是虚荣的世界,而不是一般的官宦生涯。缠绕他心灵的是“名利”二字,让他负有罪孽之感的是名利之心!靖节先生一旦脱卸官帽官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轻松愉悦,而赵孟頫即便回归林下,灵魂的折磨,也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他的“哀鸣”,他的“摧槁”,都源于他的变节得不到世人的原谅。检讨不深刻,就不能通过世道人心的审判;不洗涤灵魂的肮脏,天天以泪洗面也无济无世。
  他曾表白自己“勿为蔓草蕃,原作青松贞”,向往“何当乞身归故里,图书堆里消残年”的生活。在经历了一番繁华烟云以后,他才开始怀疑自己的仕宦选择,内心深处的民族情绪终于萌动了,明白脚下踩着的不是赵家的庭院而是元人的天下:“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也开始有了归隐之意:“令人苦忆东陵子,拟向田园学种瓜。”这都只是瞬间的情绪流露而已,作为赵家子孙的公子哥,他能像秦亡之后在东门种瓜的召平,过着清贫的生活,并忍受沦落社会底层的政治寂寞?他是吃不了这个苦的,也受不了别人的冷眼和社会的冷遇的,所以他的一番看似真诚的表白,只是一时兴起的说白罢了。这种好似忏悔的言词,是因为声名越来越大,社会地位越来越高,当不能以最美好的形象留给世人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心灵的折磨。在每每心头袭上负罪感时,他不得不发出这样的人生叹息。世人对他的责难让其寝食难安。
  赵孟頫实在是太柔媚了,文人心境的复杂,在他身上有着太多的印证。功成名就之后的晚年,肉体的放松、心灵的放逐,就是他最主要的人生目标。湖州宁静的风光和水乡清碧一色的淡渺飘逸,在召唤着他。他忆起了寄籍家乡的词人张志和。
  公元772年,在赵孟頫远未出世的五百年前,开创一代书法端庄雄放之风的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这位同样在我国书法史上享有开宗立派之誉的大家,在人品上与赵孟頫完全不同类。颜真卿正义凛然、伟岸雄奇,所创书法以“雄阔爽迈”闻名,人称“颜体”。他把隐居在会稽山的张志和请到风光旖旎的湖州(古称吴兴)来,这位号称“烟波钓徒”的隐士徜徉于秀美的山水之间,乐不思蜀,有五首《渔歌子》行世,人称“渔歌词”,其中一首最为脍炙人口: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春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是对秀美景色的生动描绘,是恬淡而有情致的生活写照,更是人生自由、心灵自由的写照。本来就不乏淡怀逸致、林泉雅怀的赵孟頫,对此心驰神往,也想与家乡前贤一样,过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因此,他画了一幅《渔父图》,在上面也题了一首《渔歌子》: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妻子管道升很欣赏赵孟頫的《渔父图》,和了一首《渔父词》也题在上面,是为:
  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未落五湖秋。盟鸥鸟,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这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恩爱情笃的夫妇,有着相同的艺术爱好,可谓志同道合,但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却未尽一致。品味上述两首词作,反映出的情趣精神和折射出的作者气质却很不相同,稍稍咀嚼,内在的高下是不难判断的。然而,审视一下赵孟頫,他的价值观还是相当世俗的,内心深处忘不了的是他的“人生贵极是王侯”。以王侯之身遁隐江湖才是最完满的人生皈依,既有政治上的轩冕之光又有从容潇洒的生活状态。也许是身为女性之故,没有直接掺和到男性社会的功名利禄中来,妻子管道升的境界比她的丈夫要高雅得多,更豁达,更直接,完全不把王侯卿相当作一回事。
  对赵孟頫的书法,历来毁誉不一,而且两种看法截然相反。元代胡汲仲推崇说:“子昂书,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有人夸他“温润闲雅,远接右军”。贬他的人则说他的书法“软滑、流靡”、“怯弱”、“无骨气”,甚至骂他的字为“奴书”。明代《张丑管见》说他的字“过为妍媚纤弱,殊乏大节不夺之气”。清初的傅山直接骂他人格卑下,所以书法甜媚无骨气。种种酷评,无一例外的是将他的书法艺术与其人品联系在一起的,皆出于民族意识中的“气节”。其实书法、绘画的优劣,不在于政治信仰和从政品质,而在于人格修养、道德取向及其审美趣味上。赵孟頫几十年如一日地手不释管,在艺术领域的开创之功,是民族文化的宝贵财富。他的绘画成就也相当高,尤擅画马,对此他自视甚高:“吾自幼好画马,自谓颇尽物之性。”这倒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的《浴马图》就画得相当好,是其代表作之一,在构图复杂的长卷上共有马十四匹,黑、白、灰、褐和花斑的都有,或在岸上卧立行走,或昂首嘶鸣,或回头顾盼,或四足朝天翻滚;有的在水中饮水吃草,姿态各异,没有一匹是相同的;还有马倌九人,有人牵马到水边,有人正在冲洗马身给马洗澡,有人骑在马背上悠然自得,也有人在柳阴下斜躺着身子正在休息……日照清溪,绿柳垂丝,景物融和,一片清幽中充满着村野的自然气息。
  跨过二十一世纪的门槛,向后张望七八百年前的人物命运轨迹,对我们今天的现代人有何借鉴之义?今天的人们在谈论赵孟頫时,绝对不会像古人那样激烈,在人格和气节方面大做文章,因为谈论小民族和大民族的政权合法性的语境已发生了变化,但把他放在特定的历史范畴内来看待,所凸显出来的人格、思想、操守,对今人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这就是:独立思想与精神,保持完整的人格是多么可贵!从他的身上至少能让我们明白,人生有许多关口,最紧要之处有两处,一是贫贱之时,冀望迅速改变“一穷二白”的状况,往往会慌不择路,心中萦绕不断的功名利禄,会时不时袭上心头,乱你心旌,稍不留神极易误入歧途;二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的当口,容易得意忘形,放纵心里的魔鬼,“梦里不知身是客”,内心的小人一朝得志,更为可怕,贪鄙之心、矫作之态立现,对上俯首帖耳,对下横眉竖眼。赵孟頫在第一关上没有把持得住,好在没有在第二关上丢人现眼,他不是“小人”意义上的歹徒,而是大节有亏的艺术家。
  赵孟頫在虚岁六十三岁那年,也就是公元1316年,作了首《自警》诗。其时他还没有从元大都的高位上退下来,日日沉浸在不断的书画应酬中。这首《自警》做得恰逢其时,表明他已经明白在人生的最后关口需要做什么,如何在未入黄泉之时,利用剩余不多的时间为自己挽回点什么。
  齿额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惟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这首诗其实就是他的人生总结。入元而仕所带来的诟病和创伤,留给后人的也许只是笔下的书与画了,而这本与政治、人格无关的东西也许会受到牵累和不同的评价。如果这样,他也无可奈何,只能让后人去评说了。
  回顾赵孟頫的一生,政治上的失足不在选择时的一时糊涂,他应完全明白仕元的后果。而“变节”之后的赵孟頫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在复杂的政治格局中站稳脚跟,并不断地荣升晋级,不把用政治生命换来的筹码轻而易举地丢失,而是小心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果实,尽管是酸涩的变异的果实。他对书画艺术的倾心,在艺术—政治、政治—艺术的双向通道中,通过政治地位的上升来抬高艺术的声誉,用艺术上的成就反过来推动自己的政治地位,使艺术的成功大于政治的过失,因而人们更多地记住了“赵体”。
  开个玩笑——如果有人在今天或以后,犯有政治上无法原谅的过失,且有“从良”的愿望,那么可借鉴赵孟頫,即拥有过硬的特殊本领,平时保持生活的低姿态,或隐或遁,在社会生活中与人为善,乐善好施,培育善良的品质。做到了这些,就有可能像赵孟頫一样,写下“留与人间作笑谈”的遗言,让后人评说。话又说回来,这句话其实不是人人都说得出口的,只是以谦逊的形式表达的一种自信而已,而赵孟頫对自己的艺术才华多少还拥有这份自信。
  晚年赵孟頫封为魏国公,管夫人被封为魏国夫人。管夫人五十八岁时病逝,三年后赵孟頫追随而去,两人合葬于浙江德清县千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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