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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辨夷狄:晚清中国的西方形象

作者:周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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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晚清后期对洋人的妖孽形象,主要集中在“洋教”问题上。这种想象性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利玛窦时代。肇庆百姓围攻利玛窦的教堂,就是因为怀疑番僧妖道拐卖小儿、妖术谋反所致。研究晚清中国的西方形象,关注点不是有关西方的知识如何增加、西方的真实究竟是什么,而是中国社会特定时代文化传统视野如何构筑西方形象、表现文化他者并认同自我,其中涉及更多想象与情感、虚构与价值性的东西,强调的是特定原型或套话如何在不同时代被继承下来,在变异中保持其延续性,如将西方人番鬼化或夷狄化的神话。
  番鬼化或夷狄化,是中国表述西方的一种话语传统。十五六世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人到南方海岸,中国就开始在华夏四夷的地理神话框架内“鬼化”他们。“佛郎机”、“红毛夷”,长身高鼻、猫眼鹰嘴、拳发赤须、诡服异行、烹食小儿……鬼话流传久了,连西方人自己也戏称自己为“番鬼”。有位叫威廉·亨特的美国人写了一本书,记述十九世纪初广州的西方人生活,书名就叫《广州“番鬼”录:缔约前“番鬼”在广州的情形》。西欧人到东南海疆,番鬼模样;俄国人到北方边境,在国人眼里,还是鬼模鬼样,被称为“罗刹”,东正教堂也被蔑称为“罗刹庙”。罗刹是佛教传说中的恶鬼,食人血肉,绿眼如灯,头大如斗。
  综上可知,鬼化兽化的西方形象,已成为国人社会文化无意识中的一种原型。这种原型是中国千年历史中无数次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比个别时代任何外在现实经验都更坚定稳固,更具有塑造力与包容性。强盛之时,想象与野心膨胀,天朝上国,衣冠礼仪,鬼化四夷,多少还可以让人想得通。而鸦片战争,一个有百万军队的帝国被不足万人的英夷打败,如果还有这傲慢与偏见,就不可思议了。朝廷弄不清英吉利在哪里,或者是爪哇附近的一个小岛?民间谣传,英国人的膝盖不会打弯,一扑不起。连林则徐这样优秀的人物,也相信英国人害便秘,没有中国的大黄就活不下去,中国只要闭关绝市,不愁英夷不就范21。两次鸦片战争,打得天朝尊严扫地,但鬼化异邦,却难改其习,朝野还是称西方为“夷”。第二次鸦片战争洋人烧了圆明园后缔约,其中一款就要求中国不得以夷鬼蔑称他们。
  在想象的世界秩序中,西方被纳入外番夷狄,构成一个异己的世界,帮助中国人确定了自己文化国家存在的位置与意义、切实性与安全性。鬼化兽化的西方形象,不仅具有观念的力量,还可能实现一种现实的权力。洋人强大不可抗拒,战则丧师和则辱国,外患内乱,西学变法,彻底改变了天朝上国与绝域远夷的现实关系,但是,却一时无法改变国朝对洋人的看法。鸦片战争失败,条约时代开始,在大清朝野,这种双方的和约关系,却又被表述为天朝怀柔远人的“羁縻”。“羁縻”是个寓意深远的词,“羁”指训野兽家畜的络头缰绳或驯兽,《淮南子·范论训》曰:“禽兽可羁而从也。”“縻”意为“系住”或“牵制”,王延寿《王孙赋》曰:“遂缨络而羁縻。”汉朝开始用“羁縻”指笼络控制四夷藩属的政策(见《史记·律书》),似乎对待四夷藩邦如驯兽,轻蔑或污蔑之意显而易见。如今西方尽管国富兵强,但还是性同犬羊,形同恶鬼。天朝“羁縻”,似乎施舍一点利益,也就能够驯服他们。
  洋人国富兵强,已经不可否认,林则徐、魏源、徐继畲开始倡西学,到洋务运动时,已有郭嵩焘这样的先驱承认西方政教修明人伦美善。然而,不论是徐继畲还是郭嵩焘,都因为说了洋人太多好话丢了官。承认洋人国富兵强已不容易,承认政教修明,就更难。晚清中国与西方冲突不断,尽管日渐开放,却一时无法解去国人心头的鄙夷仇洋情结,相应的西方形象,在朝野间也被涂抹得乱七八糟、污秽不堪。
  义和团排教灭教,是中国朝野鄙夷仇夷情绪的总爆发。团民设坛烧香、画符念咒,毁铁路、砸海关、拔电杆、封邮局、杀洋人、灭洋教,逞一时之快;朝廷昏昧,也想借这些“天兵天将”,将“外夷”赶尽杀绝,解多年心头大患。结果是义和团没有能够排外灭洋,反而引得西方列强联合大举进犯,义和团一哄而散,朝廷仓皇出逃。尔后,义和团失败,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社会开始普遍流行一种“崇洋主义”倾向,举国上下,媚夷艳夷,成一时之风,所谓“大江南北,莫不以洋为尚”22。《中外日报》发表《论近时媚外之弊》(1903年4月12日)道:“十年以前,大约排外之一类人为多……于开学堂则以为养成汉奸,于改制度则以为用夷变夏,于设制造局则以为作奇技淫巧。至于今日,其底里已毕露,其明效大验,已为人所共知……于是排外之习一转而为媚外之极,乃至外人一举一动无不颂为文明,一话一言无不奉为蓍蔡也。”五天以后,即1903年4月17日,《大公报》又著文讨论同一问题,说时下年轻人惟洋是骛:“……看着外国事,不论是非美恶,没有一样不好的;看着自己的国里,没有一点是的,所以学外国人惟恐不像。”
  在国人心目中,洋人不仅人化了,而且似乎超人化了。起初是番鬼逆夷,然后是洋夷洋人,最后是洋人洋大人,一系列称呼的变化,就可以说明问题。天下兴亡,世态炎凉,尽在其中。那是个充满民族苦痛和耻辱的过程。如今形势,已不是国人将洋人夷狄禽兽化,而是洋人将国人夷狄禽兽化。1900年10月,八国联军进驻北京后不久,美国传教士、同文馆馆长、后来的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丁韪良回到美国,在纽约港上岸的时候,身上还挎着一杆长枪。
   “你一定是从哪里打猎回来了?” 替他搬行李的男孩好奇地问。
  “是的,从亚洲,大海的那一边。”丁韪良回答。
  “打的什么猎物?”
  “老虎,喔,应该是鬣狗。”
  起初是国人不肯平等地对待洋人,后来是洋人不肯平等地对待国人。“鬣狗”hynenas这个词,在英语中还有另一个意思,指凶残、阴险、贪婪的人。如今是洋大人将天朝百姓夷狄化了。丁韪良在他的著作《北京之困:中国对抗世界》一书的“致读者辞”中写到这段轶事23,虽然只是个恶意的玩笑,但其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特定的文化偏见。国人将洋人人化神化的同时,洋人也开始将国人鬼化兽化。留辫子、打阳伞、猪眼、大肚子、狡猾的笑容、动作呆板、吃老鼠、抽鸦片、撒谎偷窃的中国人形象,被固定为集体想象中的某种“原型”,统称为“中国猪”。
  奉洋人为神明,成了一种新的流俗。晚清变革,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清末新政,洋人在中国的形象,不仅被人化而且逐渐被神化了。但是,洋人的鬼魅形象,并没有彻底销声匿迹,只是暂时被遮掩起来,潜伏在人们的无意识深处,一旦激起敌意或感到得意,随时都可能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方式表达出来。1901年,革命刊物《开智录》发表《论帝国主义之发达及二十世纪世界之前途》,文中 “鬼化”西方列强为豺狼虎豹的话语,就多少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基督纪元二十世纪开幕所演之大剧也:忽然乌天黑地,云黯风号,于是若碧眼,若血口,若长臂,若高足,种种离奇怪相舞蹈而来者,狰狞之恶鬼也;既而又山摇岳动,木拔海翻,于是或尖牙,或利爪,或斧头,或剑尾,色色凶残猛暴跳跃而出者,酷毒之猛兽也。凶凶然,逐逐然,扰攘欧洲以外之天地,非帝国主义之恶相乎?”24“俄虎、英豹、德法貔、美狼、日豺,眈眈逐逐,露爪张牙,环伺于四千余年病狮之傍……”25
  
  注释:
   〔1〕The First Chinese Embassy to West by J.D. Frodsha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4"Introduction".
  〔2〕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2页。
  〔3〕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戊戌变法》(四),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第112~116页。
  〔4〕梁启超:《三十自述》,《戊戌变法》(四),神州国光社1953年版,第49页。
  〔5〕林语堂:《中国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页。
  〔6〕《伦敦与巴黎日记》,光绪四年二月初二日,《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书,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59页。
  〔7〕易鼐:《五洲风俗异同考》,《湘学新报》,1898年5月1日,第35卷。
  〔8〕《奏陈驱逐洋人之法六条》,《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第64卷,第2页。
  〔9〕李慈铭评《越缦堂读书记》中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82页。
  〔10〕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续记》。
  〔11〕(英)呤唎:《太平天国亲历记》,王元化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上册,第7页。
  〔12〕〔20〕参见周积明先生文章《晚清西化(欧化)思潮析论》《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13〕《曾文正公全集》,上海中华图书馆1924印,第37页。
  〔14〕王闿运:《湘绮楼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91~105页。
  〔15〕Archetypal Psychology A Brief Account By James Hillman Spring Publications Inc Dallas Texas 1981 pp.6~7.
  〔16〕王慎之等:《清代海外竹枝词》,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8页。
  〔17〕〔18〕《养知堂书屋文集》第1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2页。
  〔19〕《曾文正公奏稿》第29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21〕林则徐《拟喻英吉利国王檄》"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观历次进贡表文……窃喜贵国王深明大义,感谢天恩。是以天朝柔怀绥远,倍加优礼,贸易之利,垂二百年,该国所以富庶,赖有此也。况以茶叶大黄,外国所不可一日无也。中国若靳其利而不恤其害,则夷人何以为生?又外国之呢绒哔叽,非得中国丝斤,不能成织。……外国所必须者,曷可胜数,而外来之物,皆不过以供完好,可有可无,既非中国要需,何难闭关绝市。"
  〔22〕陈登原:《中国文化史》(下),世界书局1935年版,第166页。
  〔23〕The Siege In Peking  China Against the World By W.A.P.Martin New York Fleming H.Revell Company 1900 p.7.
  〔24〕〔25〕《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56、452~4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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