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闲来读书怕沉迷
作者:伍 国
字体: 【大 中 小】
另一点,就是平伯先生坚持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宝玉就是曹雪芹本人。这样说,或许是穿凿附会,但由此引出的对《红楼梦》的根本评价却是极富启发性的。名著往往时间越长,地位越高,现在的中国人,都不怀疑《红楼梦》是可以代表中国走向世界文坛的头号巨著,假若外国人不能体验红楼梦的伟大,中国人必定要讥他是不懂得“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国文化固然博大精深,但不能强迫人家崇拜你的小说。平伯先生虽被后世贴个红学家的标签,但更是作家和学者,总之不是红楼吹捧家。他的清醒是难能可贵的。正如“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平伯先生认为,《红楼梦》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其局限性也恰恰在这里。他写道:“平心而看,《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一切中国的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这类文学的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的反映……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的窠臼,不过因为旧歌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泄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我不仅佩服俞平伯先生的直率和洞察力,更深以为是。事实上,《红楼梦》的过度个人化的哀叹使它失去了世界性的大作品的超越,而它的感慨,确乎是一种非常东方的文化心理。我去年写过一篇短文《红楼梦和伪佛家的悲悯》:
台湾作家白先勇曾经说,他认为名著当中,中国的《红楼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分别的代表了佛教与基督教的悲悯。我还没有看过陀氏这部巨作,但对他的《罪与罚》印象很深,记得主人公杀了两个老太婆,最后就在妻子的陪伴下去西伯利亚服刑了。要说基督教的精神,我觉得这里有,因为人必须为自己的罪孽负责,要接受惩罚,不论是亚当夏娃还是耶稣基督都是不辩解不逃避地接受。同样的文学作品还有不少,比如,《德伯家的苔丝》里苔丝最后也走上行刑架;《红字》里面也是,而不论你究竟有多冤。但这样的情节在中国作品中不多,《窦娥冤》强调的是个冤字,《水浒》里面讲的是个逃字。镇关西虽然坏,但鲁智深也确实太残忍了一点。而梁山好汉的共同特点就是逃避处罚,他们的逻辑是:既然我是见义勇为,如鲁智深,替天行道,如武松,被逼无奈,如林冲,为什么我要接受你这鸟法律的制裁和约束?为什么要白白牺牲?而这种观念也完全被中国人接受了。按中国人的理解,失乐园?不就吃了一个苹果吗?其实,就在梁山好汉本能地逃避的那一刻起,也就注定了他们妥协的结局。他们不过是带着仇恨逃避,没有神圣的牺牲和承担意识,当面对招安的时候,必然土崩瓦解。梁山好汉仅凭传统习惯和本能,没有哲学。《红楼梦》则不一样,《红楼梦》有哲学,就是白先勇讲的佛家的悲悯。但是,《红楼梦》的“佛家悲悯”在什么地方?妙玉大约是个居士,但似乎并不快乐,最后还被玷污了。惜春出家了,诗里判说: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假如一种信仰和宏大的悲悯真的给人以希望和内心的真正平静,又何为“可怜”、“独卧”这种悲悲戚戚委委屈屈的情绪?至于宝玉,最后似乎是出家了,但他不是在追求佛学,是万念俱灰,家道败落之后的最后逃避。一个如此喜欢女色的多情公子,要想平心静气成佛,恐怕是不容易,几乎不可能的事。好在中国人搞出禅宗之后,信佛也简化了,经也不用念了,更用不着像喇嘛一样苦修。一拍脑门:我开悟了!问你什么是佛,你说麻三你说比尔·盖茨说拉登都可以。只要你保持高深莫测,师傅绝不敢说个不字。
这种悲悯其实是另一种逃避,一种找到了似是而非的哲学依据后的有意识的逃避。《红楼梦》的本质精神和思想境界真的震撼人心吗?它除了恋爱悲剧以外,能像陀氏或托尔斯泰的作品一样打动除作者的祖国以外的世界吗?我觉得不能,尽管我很喜欢这部书的艺术造诣。因为《红楼梦》所反复渲染的思想,无非就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眼看它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世事无常心理,和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的无奈。世事无常,是有佛家的意思;《好了歌》,倒有点道家的味道,所以《红楼梦》里有一僧一道装疯卖傻。这种思想不过是中国民间传统文化中非常通俗但也非常庸俗的一个部分,也是对佛学精神的扭曲。试想,你跟一个美国朋友,哪怕研习佛教的,哀叹世事无常,好就是了,他sympathetic吗?同理,他会认同贯穿《红楼梦》中的这些只有哼哼唧唧的中国破落贵族才有的“哀”和“愁”吗?所以,中国的文学巨著在西方,常常被当成一些单个的故事来读。比如有人翻译了“卖炊饼的武大和他的不忠实的妻子的故事”,这样烂俗的翻译如用在“罪与罚”的身上,就可以变成“一个男子谋杀两名老妇的故事”。但问题是,你又让西方人如何理解杀人后要逃,逃后却又要投降的主题?《红楼梦》本质上是反对压抑和扭曲人的儒家正统文化的,这在当时中国也颇了不起。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尾俗得也够可以了,但不妨推到高鄂头上。曹雪芹试图以伪佛伪道的庸俗文化来找出路却是实在的,但其中并没有一种真正的力量。所谓佛家悲悯其实是抬举了,他根本不是佛家的牺牲救世、悲天悯人的精神,不过是一种给在正统文化中感到绝望的公子哥儿施舍的救济,是破落贵族的呻吟和愤懑,绝望却又要活下去,只有讲空,讲无常,装疯,佯狂。这和基督教文明中的有力量有希望的悲悯实在是不一样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