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带血的黎明
作者:狄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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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马贼”出身的张作霖慌了手脚,马上给邵飘萍汇款三十万元,“希望能帮助《京报》走上正轨”。没想到邵飘萍立即将款退回,并一如既往地揭露“大帅”。据邵飘萍的夫人汤修慧女士回忆,收到钱后,他曾对家人说:“张作霖出三十万元买我,这种钱我不要,枪毙我也不要!”这种软硬不吃、义无反顾的勇气让张作霖十分恼火,他发誓,打进北京城要活捉邵飘萍。
1925年12月,张作霖联合日本关东军夹攻郭松龄。郭部人少,兵败被杀。越明年,张作霖、吴佩孚、阎锡山的军队三面夹攻冯玉祥的国民军,并派飞机轰炸北京,冯玉祥被迫下令撤出京城。撤出之前,冯玉祥三次派人到邵飘萍的家中,劝他随军撤退,但他坚决不愿离开阵地。4月18日,张作霖的先头部队张宗昌的直鲁联军抵京,张作霖悬赏捕杀邵飘萍的密令也随之到了北京。
邵飘萍自知大限将至,在家人的劝说下,避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4月22日,邵飘萍在《京报》上发表了最后一篇文章《飘萍启事》,简短明了,笑逐颜开,可以看做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白。现在,让我们再次温习一下这个以笔为旗的战士长揖世界之前那坦荡无畏的心迹:
鄙人至现在止,尚无党籍(将来不敢予定),既非国民党,更非共产党。各方师友,知之甚悉,无待声明。时至今日,凡有怨仇,动辄以赤化布党诬陷,认为报复之惟一时机。甚至有捏造团体名义,邮寄传单,对鄙人横加攻击者。究竟此类机关何在?主持何人?会员几许?恐彼等自思亦将哑然失笑也。但鄙人自省,实有罪焉,今亦不妨布之于社会。鄙人之罪,一不该反对段祺瑞及其党羽之恋栈无耻;二不该主张法律追究段、贾等之惨杀多数民众(被屠杀者大多数为无辜学生,段命令已自承认);三不该希望取消不平等条约;四不该人云亦云承认国民第一军纪律之不错(鄙人从未参与任何一派之机密,所以赞成国民军者,只在纪律一点,即枪毙亦不否认,故该军退去以后尚发表一篇欢送之文);五不该说章士钊自己嫖赌,不配言整顿学风(鄙人若为教育总长亦不配言整顿学风)。有此数罪,私仇公敌,早伺在旁,今即机会到来,则被诬为赤化布党,岂不宜哉!横逆之来源,亦可以了然而不待查考矣。承各界友人以传单见告,特此答陈,借博一粲。
以后无论如何攻击,不欲再有所言。
1926年4月24日,飘萍因久离报馆,放心不下报务,拟回馆料理。这时,人类历史上不断重复出现的“劣币淘汰优币”的剧目,再次上演于民国十五年的这个不寻常的下午:他相与多年的一个叫张翰举的朋友打来电话,信誓旦旦地向邵飘萍表示可以放心回馆,说张作霖惧怕国际干涉,不敢杀他,并说自己已得张学良口头允诺,《京报》可以照出,并以人格担保不会有事。可邵飘萍没有想到,“以人格担保”是必须先有“人格”才能“担保”,对于根本没有人格的人怎么能“以人格担保”?下午五时,邵飘萍驱车回馆,馆内逗留一小时即离开。才出魏染胡同南口,即为两旁预设的特务所逮。至此他才知自己为张翰举所出卖。
当代历史学者吴思认为,一个人打工雇工有工酬,流血卖命有“血酬”,那么依此类推,一个人出卖灵魂当有“魂酬”。张翰举出卖朋友的“魂酬”,为大洋二万块以及张作霖委任的造币厂厂长之职。
4月25日,《北京晚报》发表了邵飘萍被逮的消息。邵飘萍的报界友好和新闻记者十三人立即联袂往谒张学良,为邵飘萍求情。时任奉军第三军团长、风流倜傥的“少帅”,这时再也不“帅”了,他直言不讳地说:“逮捕飘萍一事,老帅和子玉(吴佩孚的字)及各将领早已有此种决定,并定一经捕到,即时就地枪决,本人无可奈何。”说完,用手做了一个漂亮的杀头姿势。代表们始知向张求情不过是与虎谋皮,只得怏怏而归。听说这位双手沾满志士鲜血的少帅,晚年笃信基督,不知现在他在天堂里怎么向上帝交待这起罪孽昭彰的谋杀事件。
26日凌晨一时许,京师警察厅把邵飘萍提至督战执法处,“严刑讯问,胫骨为断“,随后便秘密地判处死刑。罪名是“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
过了三小时,也就是4月26日四时三十分,一个中国新闻史上值得记忆的带血的黎明来到了。邵飘萍被押赴天桥东刑场。行刑者用马枪朝脑后射击,子弹从右眼穿出。黎明的大地就这样接纳了她自己忠诚的儿子。这个一生给人们提供了无数消息的男人,死前给人们留下的最后一个消息是,这个报业巨擘临刑前,长袍马褂,向监斩官拱手施礼道:“诸位免送!”然后仰天大笑,从容就义。死时年仅四十岁。
邵飘萍死后,行刑官对邵飘萍很表敬意,未及家人来到,已将其尸浮埋于永定门外。因适逢战乱,未能安葬,邵飘萍的遗体后来一直暂厝于北京天宁寺,“文革”中遭红卫兵劫掠,灵柩被毁,尸骨被扬,其留存的珍贵手稿、图书及其他遗物被抄没。遗孀汤修慧也被逐出北京,打回金华老家。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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