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谈诗与隐遁
作者:石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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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是不是就绝对的不能“隐”了呢﹖依我看,生活上的“隐”是几乎不可能“隐”得住了,但精神上的“隐”则仍然是可能的。现在,有一些醉心艺术的人,打伙在北京郊区建了个小村子,成天只是埋头作画,靠卖画生活。由于要卖画,他们得迎合市场需要,难于避俗。生活上是“隐”不住的。但他们成天只是聚精会神地作画,可以说,精神是完全“隐”入艺术世界里去了。可见,现代知识分子如果要想“隐遁”,惟一可能的方式是,在生活上“和光同尘”、“含光混世”,和普通人一样过,精神上则守护着自己内心的自由天地。这是一种特殊的“隐”,别人看不出的“隐”,即所谓“隐于不隐,不隐而隐”。与古人所谓“大隐隐于市”的意思有相近之处。
李青松的“隐遁系列”作品,写的全都是诗,把自己的心灵全部隐入诗歌艺术的自由天地,这可能是比作画更有普遍性的精神隐遁方式。不过,我觉得,李青松自己似乎还没有很确切的意识到,诗歌艺术本身就是精神隐遁的自由天地,无须有其他的挪用和假借。他在《悟道与逍遥》一集中写了许多禅言道语的诗,结果是使诗的艺术天地被禅道的皮毛角屑挤塞得非常局促,只有“逍遥”的词语,不见“逍遥”的精神。这可能是拘执于“皈依宗教才能遁世”的旧观念,反而束缚了自己心灵的自由。《清庐随笔》也掺杂了许多与诗歌艺术不相融会的人生哲理,似乎只是运用诗的语言形式去说一些虚悬于生活之外的玄理。作者心中浮荡的不平之气,是可以理解的,但就诗来说,只有把哲理和心情全都涵蕴在诗境的艺术表现中,才有可能获得心心相印的艺术效应。不然,读者为什么要读诗而不去直接读哲学原著呢?恕我直言,“遁入空门”是失败者的精神自杀;“隐于玄理”是梦游者的精神自欺,两者也都非诗道。诗道是人间正道,诗情诗理都来自人心中的真情真理,不涉玄虚,不崇奥义。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东晋玄言,湮没无闻;隋唐佛偈,不存诗苑。郭璞游仙之诗,不过是借游仙以抒愤;李白寻仙之句,也只是夸山水的神奇。如果现在的人,仍然想在禅机佛学中去参悟人生哲理,恐怕虚耗一生,也只能全无着落。历代好禅好佛的诗,多半是野狐外道,若真拿去质之禅门佛子,恐也将为禅佛所笑。故作诗的人,尽可游心天外,想入非非,却应以“野狐”之空言为戒。
我认为,在作者的诗集中,《重温亲人》一集写得较好。虽然不能说每首都是佳作,但诗中天真之情,天然之境,都颇有动人之处。其中尤以《残秋》、《鸽哨》两首,境象逼真而涵蕴深远,意超言外,可谓深得作诗之三昧。如《残秋》,只有八行:
这是秋天最后一盘棋
一盘不见分晓的残局
冷雨无意地数点着
雪瓣做翔舞之姿隐蔽着
没有结局的遗憾
等待对弈者
以春天的名义
做出裁决
这诗,仿佛是从太空中俯瞰地面,看到这“一盘不见分晓的残局”,“冷雨”、“雪瓣”,隐蔽着“没有结局的遗憾”——诗情何等沉重!境象何等森严!但是,因为诗人站得高,看得远,知道“这是秋天最后一盘棋”,一切都了然于心中,没有悲秋的嗟叹与哀伤,冷静而清醒地看着这“残局”,“等待对弈者/以春天的名义/做出裁决”。诗的结尾三行,乐观而沉着的心境,揭出一片新春的希望。这样的诗,其境象的深层涵蕴,牵系着面对“残秋”的一切人的心情。而诗中对人的启示与抚慰,只用了结尾三行,短短的十五个字。这十五个字,岂不胜于一卷《金刚经》的佛语,胜于一部《五灯会元》的禅偈吗?所以,我以为,在诗家来说,知禅者不言禅,知佛者不言佛,才是诗之正道。不言禅而禅在诗中,不言佛而佛存诗境,岂不证明:在现代,诗与文学艺术的自由天地,正是能代替宗教为人们提供庇护与安慰的精神避难所,正是能启示人们安然地泛过孽海直登彼岸的普度慈航吗?
末了,我想引述海德格尔谈诗的一句话,为这篇文章作结:
思与诗的对话,旨在把语言之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
(李青松的“归隐系列”作品共三部:《我之歌》、《悟道与道遥》、《清庐随笔》,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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