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尚留微命做诗僧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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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
国民悲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两首七绝何其豪迈,何其壮烈,哪有一丝一毫枯涩沉闷的僧侣气息?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曼殊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杀敌不行,下马草檄则是顶尖高手,他要反清,惟用挥动手中的诗笔、文笔、画笔和译笔。最初,苏曼殊为陈独秀的《国民日报》撰稿,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奇就奇在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公然蔑视“上帝”、“神佛”、“道德”、“礼义“、“天地”、“圣人”。他主张无政府主义,土地、财产归穷苦的民众享有,对极力倡导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女杰郭耳缦尤为推崇,特别翻译了她的传记。苏曼殊的笔锋无比锐利,而且饱含激情,因此颇具感染力和批判力。且看他的杂文《呜呼广东人》的开篇:“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这是何等斩截痛快的笔墨。广东人向英国人摇尾乞怜,给维多利亚纪念碑捐款颇为踊跃,对国内灾变却无动于衷,“便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苏曼殊深恶痛绝地便是这种奴性。曼殊除了凭仗译笔和文笔激浊扬清,还凭仗画笔除残去秽。他在《民报》副刊“天讨”的美术版上发表了《猎狐图》、《扑满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等画作,无不喻意深刻,仿佛一支支响箭,径直射向昏庸无道的清王朝的脑门和胸膛,可谓箭箭中的,无一虚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革命和尚”,由于交友不慎,险些被不明真相的革命党人当作内奸暗杀了。1909年夏,苏曼殊与好友刘三避暑于杭州白云庵禅院,意外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大意是,革命党人早就看出苏曼殊形迹可疑,与叛徒刘师培、何震夫妇(他们都是替两江总督端方搜集革命党人情报的密探)瓜葛甚密,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不加收敛,阎王殿上就会立刻多一个新鬼。
此事惊动了章太炎的大驾,他赶紧出面为苏曼殊辩诬。其词为:“香山苏元瑛子谷(苏曼殊在俗时又名元瑛,字子谷),独行之士,从不流俗……凡委琐功利之事,视之蔑如也。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元瑛可诬,乾坤或几乎息矣。”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封令人迭足屏息的恐吓信是南社成员雷昭性所写,他怀疑曼殊与刘师培夫妇同流合污。
1913年7月21日,苏曼殊以个人名义在《民立报》上发表了词锋凌厉的《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完全撕下了嗜血恶魔袁世凯的画皮。其词为:“……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诸生平等,杀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况辱国失地,蒙边夷亡;四维不张,奸回充斥。上穷碧落,下极黄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独夫祸心愈固,天道益晦;雷霆之威,震震斯发。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极,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魂!尔谛听之!”这篇宣言更像是檄文,正是它为苏曼殊赢得了“革命和尚”的美誉。
然而,苏曼殊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心情过于迫切。眼看一次又一次武装起义连连喋血,一批又一批革命志士滔滔不归,他开始消沉,痛苦,绝望。他的性格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击。朋辈凋零(如邹容瘐死于上海西狱、陈天华自沉于东京大森湾),同志反目(如章太炎与孙中山失和),友人变节(如刘师培夫妇投逆),有见于此,他倍感惨然,愀然,且怃然。至情至性的曼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与阴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这一切过于沉重。他要逃,要逃得远远的,逃向深山更深处,逃进寂寂空门。然而,国难方殷之际,何处又能找到可靠的心灵庇护所?更何况他是早就上了清廷通缉令的要犯,满街鹰犬,防不胜防。他天性喜欢信马由缰,独往独来,又如何受得了繁苛戒律的约束?清苦之至的修行生活,令他既生畏又生厌。于是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红尘逃向庙宇,又从庙宇逃向红尘。他始终在逃避,却无逃于天地之间。依违于僧俗的生活,情与欲的反向拉拽,适足以令他陷入更深的矛盾和苦闷。天生的多情种子,天生的风流才子,别有伤心之处。“天生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他毕竟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家,在铁血交飞的年代,他身上多有革命家所少有的脆弱性和哀悯之情,也不喜欢流血,无论哪种形式的流血他都不喜欢。在尘世与庙宇之间,是否另有一片乐土呢?曼殊一直在找,似乎就在朦胧的远方。最终,他犹如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地认为,温柔乡即是最快乐的栖息地,情禅便是最满意的宗教。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虽然怀揣佛门的度牒,但苏曼殊算不得究竟意义上的僧徒,即便倾尽寒山冰雪,也难消他火热的儿女情肠。他对于“佛”自有与众不同的理解:多情即佛心。佛为何能看到众生万般皆苦?便因为佛陀也未免多情。在曼殊的心目中,诸佛固然可敬,但他最愿礼拜的却是被印度人称为“情爱尊天”的伽摩佛。然而,佛家的戒、定、慧与俗世的情、爱、欲形同冰炭,在其内心日夜不停地交锋,进则为欢场,退则为道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他进退两难,无法决断。
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鸿、静子、佩珊、金凤、百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数人。于“情爱”二字,他比起俗世的常人来,一直都是太不完全,太不彻底。他渴望真爱,却又逃避激情。他割断了灵与肉之间最热切的呼应,使之各为其主,终于导致二者反戈相击。他裸身闯进女弟子何震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那只是无邪,只是轻度的迷狂;他出入青楼,拥校书(旧时对妓女的谑称),喝花酒,竟能全身而赴,全身而返。同为天涯沦落人,曼殊对众校书从无亵玩之意,他为她们赋诗,为她们作画,为她们排遣身世沉沦的伤感。
苏曼殊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很快便无疾而终。其后,他的西班牙籍英文老师庄湘愿将爱女雪鸿许配给他,尚须等他们成年。再后来,河合仙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曼殊此时已遁入空门,沙弥十戒中有一条“不娶不淫”。他作茧自缚,便惟有挥剑斩情丝。他留给静子的诀别信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他走了,做了情场的逃兵,只能反复再三地扮演这样一个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痴情的静子便抑郁致疾,芳魂缥缈。深深的负罪感,无法排遣的忧伤,一齐压在苏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险,嫌空门太闷,便一头扎入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他要寻一片温柔之乡,管它是梦幻还是泡影,更不管别人骂他欺佛犯戒,伤风败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