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愁如大海酒边生

作者:伍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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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文学名家梁锡华先生有感于现代文学家命运之扑朔迷离,论周作人,论朱自清,俱即小见大,见微知著,尤其论郁达夫,直发人之未发。在《曰忠曰奸》一文中,尝谓“最叫人意乱情迷的是郁达夫了,说他左,他有时资产加封建;说他右,他又歌颂过普罗和革命,他忠奸飘忽,如今一缕亡魂倒也吃得开,海内海外到处都是不愁香火的”,过人的观察,思想的闪光,随笔迤逦,不请自出。
  郁达夫曾对徐志摩说“I am a writer, not a fighter.”(我是作家,而非战士。)〔1〕他自己说“因为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我对他们说,分传单这类事我是不能做的”。1930年11月,他果然被“左联”四次全代会决议开除,这自然是极左青年的所作所为,鲁迅知道此事后极不以为然,并认为“极左最容易变右”〔2〕
  他为现代书局选介麦绥莱勒的木刻《我的忏悔》,写文道“书中主角,终究是一位小市民之子,信仰不坚,主义不定,自满有革命的热忱,却缺少贯彻到底的毅力”,也不难看出他的心情犹疑。
  1935年春,郁达夫对时局的观感是这样:“中国的现状,同南宋当时实在还是一样,外患的迭来,朝廷的蒙昧,百姓的无智,志士的悲哽,在这中华民国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确也没有什么绝大的差别。”(《寂寞的春朝》)他这种对现实的观感和概括,不啻是理解他诗思内蕴的绝好注脚。丧乱之余,诗情惨淡,征诸诗史,莫不如是。民国社会,九派横流,政见歧出,风雨鸡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值彼极不安、极沉闷的时代,达夫在其诗中表现的,是一种极端的厌世和千缠万绕的人生留恋,二者矛盾纠结,辗转复辗转。求其诗思安和之篇,什不得其一,表面上酒色征逐,骨子里万难解脱,莫为百年之计,而但思偷一日之安。那种“诗可以怨”的情思气象,潜伏在文辞承转之间,真正是意悲而远,惊心动魄。
  
  男种秧田女摘茶,
  乡村五月苦生涯。
  先从水旱愁天意,
  更怕秋来赋再加。
  ——1935年,《沪杭车窗即景》
  
  作者自注:“这是前日从上海回杭州,在车中看见了田间男女农民劳作之后,想出来的诗句。世界上的百姓,恐怕没有一个比中国人更吃苦的。”
  主旨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萧条得可想。关心民瘼的痛烈心境,郁然楮墨内外,这和纯写景的田园诗,在心境和着眼点上是有本质不同的。
  他诗中非常有力、非常沉痛的社会批评,真有令人拍案长喟的。像《杂感八首》中的句子:“方知竖子成名易,闻说英雄蹈海多。”“将军原是山中盗……民生凋敝苦逢迎。”“忍说神州似漏舟,达官各为己身谋。……中原衮衮诸公贵,亦识人间羞耻否?”世道浇漓,人心太坏,满心眼里是官和钱,达夫的愤懑,实在是有激使然。在苦境里无从挣扎物伤其类的人,于一读之下,不免要为他的忉怛巨痛而同声一哭了。今天的文化人,也许更会感同身受的罢?
  
  侏儒处处乘肥马,
  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惊海内,
  竟无馔粥润诗肠。
  ……
  升斗微名成底事,
  词人身世太凄凉。
  ——1926年,《和冯白桦重至五羊城原韵》
  
  三
  
  达夫《谈诗》一文,神情口吻间,掩不住他对旧诗的酷嗜。其于旧诗审美三昧,技法及文体生命,又往往一语道着,对今人的创作鉴赏,洵有药石之效。“旧诗的一种意境……如沉着,如冲澹,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旧诗各体之中,古诗要讲神韵意境,律诗要讲气魄对仗,做诗的秘诀,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一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他举了龚自珍诗为例,又举杜甫《咏怀古迹·明妃村》为例,以首句粗雄阔大来对次句的细微小景,次第缀之,“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他把这项解悟告之美学家邓叔存,对方“钦佩到了极顶”。实则明人李梦阳《御选唐宋诗醇》引,已申发此意,“迭景者意必二,阔大者半必细,此最律诗三昧”,并以杜诗《登兖州城楼》来说明“前景寓目,后景感怀,前半阔大,后半工细”。达夫的律诗亦多合这种美学观念。如《月夜怀刘大杰》:“青山难望海云堆,戎马仓皇事更哀。托翅南荒人万里,伤心故国梦千回。书来细诵诗三首,醉后犹斟酒一杯。今夜月明清似水,悄无人处上高台。”其颔联和颈联之关系,就是在大小远近的对比中,取得郁郁累累的效果。
  达夫中年以后所作,律诗典重苍凉,绝句浑凝疏宕,表情达意,确有博约之功。仿佛老木而披风霜,匕首而经药淬,遣词达意,洵入游刃有余之境界。一般说,诗语可以入词,词语不可入诗,词(长短句,诗余)语可以入曲,曲语不可入词。达夫诗作,偶也不妨稍杂词语而转增风神韵味,这自然是老手的练达,却也不乏性灵者器识的高迈,此又非枯槁闲寂之辈所可解会。苏雪林论郁达夫小说略带点偏见,但谓“说来说去,他的文字只是缺乏气和力”〔3〕倒也有相当的眼光。在他的旧体诗,反而能避乏气乏力之弊。
  苏雪林对郁达夫持论近苛,谓其文有多种不堪,其叙事则为啰嗦。即以此论成立,他的作品仍强过今人百倍,盖其时时不忘以学问、练达、洒脱来节制,故其放任之处也能时时警觉而随处加以挽救,这样反而形成一种张力,较之今世文学家更有上等谏果长久回甘之效。他的旧体诗,更臻渲染入骨、跌宕生动之极,兼以心思词藻,沉雄俊逸,放笔使气之余而能顿挫收蓄,故有长言咏叹之妙。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尝指出龚自珍等清季名诗人屡遭后人仿袭,“定庵之诗,清末以来,为人挦扯殆尽”,又说“然窃定盦诗者,定谳自(蒋)子潇始,《新民丛报》及南社诸作者,特从犯耳”。郁达夫、张恨水先生于旧体诗创作均极自负,都爱诵定盦、仲则之诗,但他们却能避开晚清名诗人于前人爱之深而“顺手牵羊”的毛病,采百花之蜜,酿成自家风味。民国以降,旧诗晚色褪尽,说一句无奈的话,自老一代千秋万岁之后,恐怕是广陵散绝了!
  
  (张恨水:《剪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郁达夫诗全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
  
  注释:
  〔1〕赵家璧:《书比人寿长》,香港三联1988年版,第77页。
  〔2〕《冯雪峰谈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
  〔3〕《苏雪林文集》第三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版,第3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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