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最是东坡惊人心

作者:张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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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次,二人小饮山寺,闻报有虎,借酒劲“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外,马惊不敢前”。苏轼转回,子厚取铜锣在石头上碰响,“虎即惊窜”(《耆旧续闻》)。
  这样的故事,安在李白身上也很说得过去。苏轼能看出子厚内心那股破落户的不要命的狠劲,眼光是很深的。然而这种狠劲,我们很难说好说坏,用到战场上,可以造就一个英雄;一辈子不得其用,布衣终身,可以成为狂狷之士;倘若有些才华,也许就是一个小李白,或后世的龚自珍。可惜他的宝最终押在了政治斗争中,而且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式上,内心的狂傲逐渐转化为暴戾和凶狠,原先的一点情调荡然无存。睥睨一切,在年轻时,在地位低下时,是自尊的外延,这种人等闲不会做出胁肩谄笑的姿态,而时移世变,当年的小吏摇身一变为握人生死于掌上的权相,自尊恶化为自大和专横,也就顺理成章了。
  且看他同党的蔡约之在《铁围山丛谈》中的说法:章“性豪迈,颇傲物,在相位数以道服接宾客,自八座以下,多不平之”。
  《老学庵笔记》也有一则:林自为太学博士,上章相子厚启云:“伏惟门下相公,有猷有为,无相无作。”子厚在漏舍,因与执政语及,大骂曰:“遮汉乱道如此!”蔡元度曰:“无相无作,虽出佛书,然荆公《字说》尝引之,恐亦可用。”子厚复大骂曰:“荆公亦不曾奉敕乱道,况林自乎!”坐皆默然。
  对于变法派,王安石的地位相当于教父,这帮人都是王当年一手提拔的。王已不在,章惇用这种口气说话,不仅是狂傲,整个儿是一小人嘴脸。
  子厚对自己的书法相当自负,自谓“墨禅”(《梦溪笔谈·补谈》)。有记载说他日临兰亭一本,东坡不以为然,说“临摹者非自得,章七终不高尔”。
  苏、章交恶的具体事由,一直找不到资料,或说子厚出生时,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苏轼赠诗,有“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爱水云乡”之句,子厚认为这是嘲讽自己,很不高兴。
  说苏、章交恶,其实只是章打击迫害苏,苏轼则一直当子厚为朋友。
  朋友变成的敌人,因为相知甚深,关注得格外细腻,整治起来自然整治得格外有“雅趣”。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苏子瞻谪儋州,以瞻与儋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都是子厚的主意,拿他们恶作剧。东坡在惠州,做诗曰“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传京师,子厚又不高兴了,嫌老朋友在逆境中仍能快活,就再贬他到昌化。
  政坛的事永远说不准。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章惇因反对传位徽宗,徽宗上台,立即把他罢相。政敌翻出更多旧账,结果被贬雷州。与此同时,苏轼遇赦放还。徽宗建中靖国元年的六月,苏轼到达京口,子厚的儿子章援也在那里,他没有见到苏轼,诚惶诚恐地写了一封长信,为父亲求情。因为当时有一种传说,苏轼将被起用。章援出于对父亲多年作为的了解,担心苏轼重新上台,会进行报复。章援的信哀凄动人,不亚于李密的陈情表。子厚的儿子,果然父风宛然。但这小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章猫逗老鼠似的拿东坡的生死逗着玩的时候,没见他为老师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章援以父亲的为人忖度他人,他把东坡看得太小了。《云麓漫抄》记下章援信的全文,为我们留下了珍贵史料。书中描述当时的情形说:“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立命从者准备纸墨,作书答之:
  伏读来教,感叹不已。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可知。建中靖国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川广舟中准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及邻里乡党。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
  林语堂在其所作的苏轼传中,赞叹此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因为其中表现出来的宽容大度和仁爱精神,在古往今来的人物中,实属鲜见。
  苏轼和章惇的故事,是两个朋友的故事,也是两个知识分子的故事。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个人的人格可以多伟大,另一方面,也可以认识一个人可以多卑鄙。事实上,子厚虽然入了奸臣传,若论其人,并不算坏到哪里去,至少比吕惠卿、蔡京之流多点人味。我读章氏故事,念念不忘他怒斥王珪:之唾,亦可食乎!何等义正词严!倘若故事止于此,嘿嘿,历史上不又多了一个义薄云天的男子汉吗?
  
  苏诗点滴
  
  陈师道《后山诗话》论北宋三家诗:“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十分简洁中肯。东坡的新,新在何处?清人赵翼解释说:“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用典深,用僻典,虽说确是东坡的拿手好戏,但以此为苏诗的长处,却也未必。当时人解苏诗,已经不容易,何况普通读者。苏诗的好,在于能在习见题材中,说出前人未曾说过的意思,或者前人已说过,却没有说得像他那样深。前者如“雪泥鸿爪”和比西湖为西子的著名比喻,后者如咏海棠的“惆怅东栏一株雪”和“只恐夜深花睡去”。未经人说还有第三层意思,就是翻古人的案,如陈迩冬在《苏轼诗选·后记》中所举的《续丽人行》的例子。这种出新意,读东坡的《赤壁怀古》和《中秋》两首词感受更深切,尤其是《中秋》词,通过月之阴晴圆缺,写出人生的悲欢离合,可以说,月在中国文学中的象征意义,中秋月在中国人心里的情感积淀,都被这首词说到通透,丝毫不留余地,使后人无从落笔。
  评家多说东坡善用比喻,比喻的新,正是要表达全新而更深的意思。苏诗之所以为人喜欢,还在于他表达的意思,多是与人生遭际相关的,能引起读者的普遍共鸣。
  新虽然定义为前人所未道,并非所有未经人道的都好。未经人道不是偏执,不是怪异,更非从无道理处搜爬得来的胡言乱语。意思高远深刻,靠的是作者的才力、学识和胸襟。黄庭坚说的“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正是此意。东坡读书多,北宋诗人除了王安石,大概无人可比;天赋之高,则王安石也要瞠乎其后,袁宏道甚至说他学问才力皆远远高出李、杜之上——论天才,东坡恐怕须让李白半头,而东坡之后,才力足以与李、苏鼎足而三的,惟有龚定庵一人而已——这就是敖器之所谓的“如屈注天潢,倒流沧海,变幻百怪,终归雄浑”。有此先决条件,苏诗才能像叶燮所称赞的,“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出”。
  苏诗的好处明显,苏诗的不足亦然。苏轼性情豪放,诗意开阔,与之俱来的毛病,便是一览无余,缺少后味。当然,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论的。有人说苏诗不甚讲究遣词造句,律诗对联不工,尤其是和陆游相比。这话说得不错,想在苏诗中找《红楼梦》中所引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的工对,几乎不可能。苏轼的对句,经常对得巧而险,从修辞上来讲,对得很粗,从命意上来看,则精彩之极。这个问题,陈衍在《海藏楼诗》叙中说:
  东坡律句极少,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独眠床上梦魂稳,回首人间忧患长。”“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此例极多,何等神妙流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山谷谓当是“初日头”,曰“岂有用白对天?”东坡曰:“黄九要改作日头,不奈何他。”往时叶损轩作律句,对语喜工整,余常以此例语之。
  陈衍的见解是深有体会之谈,不同于理论家的隔靴搔痒。“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尤其说得精辟,虽不能概括苏诗的全部,但至少揭出了苏诗的一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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