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对上帝的一种误读

作者:张云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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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观念是西方文化语境两千多年绕不过去的一个圈。上帝是人类的福音抑或诅咒,是人类智慧的源泉抑或阻碍,是一种超越感观经验的全在抑或只是人类心理的原型投射,几乎每一个西方哲学家、思想家都要在这些问题上表态。两千年的聚讼纷纭,两千年的喋喋不休,汗牛充栋的书册论证,其中自然不乏对上帝的种种误读。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上帝观念,这样似乎也就谈不上有什么误读不误读了。但在西方神学体系中,对“上帝”这一观念,有一些基本的约定,这些约定应该是人们谈论上帝这一观念范畴的规则。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使用语言是一种遵守规则的活动,“当我遵守一条规则的时候,我别无选择,我盲目地遵守规则”。维特根斯坦否认有什么“私人的语言”,更反对人“私自”遵守规则。所以解读上帝也应该放在西方神学体系这一具体语境的游戏规则中来才有意义,否则误读难免,而且还荒唐得离谱。
  余生也不敏,前些日子偶然获读万方先生几年前两篇关于上帝的文章(《书屋》2001年12月号《重读上帝》和2002年9月号《再读上帝》),读罢不觉叹息,这正是一种不遵守规则且荒唐得有些离谱的误读。
  
  误读之一:上帝是什么
  
  二战时,蒙哥马利率英军在北非与德军苦战,正逢连绵阴雨,而他需要好天气才能出击德军。一天傍晚,蒙哥马利走进了随军牧师的帐篷,怒气冲冲地问道,“你问问上帝是怎么回事儿,他不知道我们需要一个好天气吗?难道他和德国佬是一伙的?”
  《重读上帝》一文首先姑且承认了“上帝”的具体存在,并按照神学家的一般概念,把上帝描述为“一团有道德、思维、知识和启示的灵性之光”,而按照作者阅读《圣经》的结论,作者以为,上帝未尝没有“形体实质”的存在。对“上帝是什么”这一最重要的基本概念,如许只言片语一带而过,然后就缺席审判上帝(耶和华)犯下了诸如“诱骗与强奸人类的自由意志”、“彻底否定和扼杀人类的尊严”、“反人类”等罪责,定名为“窥阴癖好者”、“不折不扣的疯狂暴君”、“嗜血如命的杀人魔王”等等。作者言之凿凿,证据确实,有《圣经》中文字记录的事实为证,似乎为上帝开脱罪名是不可能的。
  《重读上帝》一文记述的《圣经》史实没有问题,但其误读之处在于将上帝实体化,这样一种解读方式本身就有矛盾之处。
  例如作者提到,以色列的百姓在迁徙途中,困苦不堪因而有怨言,耶和华“用最重的灾殃击杀了他们”。按照作者的思路,是先将耶和华实体化,然后再加以暴怒、凶残的罪责,那么我们就要由此询问,既然耶和华已经实体化,在这一击杀过程中,耶和华将如何出场而具体实施他的犯罪?中国人对《封神榜》、《西游记》或现代武侠小说看多了,自然会在潜意识里认为上帝是一种“武功”练到出神入化之极致的怪物,或者是“聚则成形、散则为气”的孙悟空式的神仙,这个问题倒也可迎刃而解了。但这是中国式的解读,与西方上帝的形象无关。
  由《重读上帝》一文对上帝的种种指责,我们必然要问,上帝在犯罪时将如何“出场”?这一问题与“站在云端的天使要不要大小便”一样是个假命题。此命题既假,对上帝的指责也就成了无稽之谈。当年西方经院哲学家也曾经皓首穷经地论证一些这样的问题:“上帝用泥土捏成的人的始祖亚当有没有肚脐眼?”“亚当被创造时几岁?身高多少厘米?不吃奶吃什么?”以至于“一根针上能站几个天使?”作者将伊甸园比作满清王朝的“避暑山庄”,然后奇怪上帝、天使、亚当、夏娃在其中怎样穿衣服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其大而无当与此颇相类似,与作者开头根本没有弄清西方神学系统中“上帝是什么”这一基本概念有关。
  作者关于“上帝是什么”的误读,基督教神学早有辩论。例如基督教第一位系统的神学家奥里根(Origenes,约185~254)就认为,对于“上帝是什么”这一问题,“无论人们的精神怎样是最纯洁、最清澈的精神,也不能企及和注视上帝的本性”〔1〕。虽然人的精神与上帝有亲缘关系,人的一些精神属性却根本不能用到上帝身上,也就是说,人类根本没有任何概念能够描述本真的上帝。奥古斯丁(Augustinus,354~430)也认为,“上帝只能信仰而不可认识”,因为上帝是绝对超越的,我们的思维和一切范畴都不适用于上帝。西方神学一般通过否定和肯定方式来论证上帝是什么,但人类的理性只能对上帝作出否定的规定,不能说上帝是什么,只能说上帝不是什么,上帝是“不可言说者”,两千年来一直隐身在最浓重的黑暗之中。如果非要肯定地说上帝是什么,我们也可以借助类比称上帝为至善、智慧等,但这只是一种方便说法,“有限的人言永远无法完全说出无限的上帝”。这是后来康德批判人类理性的起源所在,也正是西方神学中言及上帝所必须遵守的语言规则。
  但人们妄想自身的有限理性具有无限的认知能力,渴望穿透黑暗的帷幕,确实认知上帝的本质属性,这在康德便称之为人类理性的“理念调整性功能”发作,错误地把“理想的统一性”当作了“现实的统一性”,从而陷入“先验幻象”之中。上帝实存的误读,曾经在基督教历史上演出过许多闹剧,例如在中世纪一个时期,人们疯狂地收集可以证明上帝实存的种种“圣物”证据,如圣徒的尸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后流下的汗珠,玛利亚的乳汁,甚至还有上帝创造亚当时剩下来的泥块等等。十字军东征也与此狂热的误读有关,当十字军战士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攻占了耶路撒冷后,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期待已久的“圣墓”,却发现其中空空如也。后来黑格尔便调侃道:“基督教世界既夺回了圣地,又失去了圣地。”“它实际上是没有被欺;它带回来的结果是否定的一种:这就是说,它追求的世间生存只能够从主观的意识中寻求,不能从任何外在的对象中寻求。”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其后马丁·路德及加尔文的宗教改革,其目的也不过是想要恢复上帝信仰的精神性,避免基督教因为上帝形象世间实存所必然出现的种种荒唐可笑的创伤,“路德简单的理论就是说,上帝的世间生存就是无限的主观性,也就是真实的精神性,就是基督并不显现在一种外在的形式里,而是根本属于精神的,只有同上帝和解后才能够得到——是在信仰和享受里”〔2〕
  万方先生无视基督教神学千百年来解读《圣经》理解上帝形象的基本规则,把上帝实体化,缺席审判,然后开棺戮尸、锉骨扬灰,但整场把戏却不过是自己在“捣鬼”而已。
  
  误读之二:上帝的残忍与凶暴
  
  东坡居士与佛印对坐,东坡说,“和尚观我是何物?”佛印答是“佛”,又问“居士观老僧是何物?”东坡答是“狗屎”。后东坡得意洋洋地告诉了苏小妹,以为自己法战得胜。小妹笑曰:“兄长误矣,佛印观你作佛,是说他心已是佛,你观他是狗屎,是说自己心如狗屎”。
  《重读上帝》一文以权威《圣经》的记载为依据,列举了“上帝”的斑斑“劣迹”,例如用说谎的卑劣手法“限制人类获得自由意志与灵肉解放”,“分裂人类的团结”,“遭耶和华直接或间接所击杀的人,有数字可稽考者,共有九十万零五千一百五十人之多”,他的任意、随意的杀人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君原型,更通过“原罪”的诅咒使人类世世代代道德败坏……于是作者认为上帝是“暴君”和“杀人魔王”。
  考诸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上帝观念的发展史,最初耶和华只是犹太民族的一个战神,后来普遍化为民族祖先,再超升为天地万物之创造者,乃有其作为上帝开创世纪之说。《旧约》中关于耶和华的事迹,多有喜怒无常的记载,其惩罚人之罪过,时重时轻,并不完全凭借理性,一如《重读上帝》一文之记述。但实际上,《圣经》是一个创作,上帝事迹合理性、合正义者,乃是创作者依凭人的道德心灵的投射,其不合理性、不合正义者,同样也是作《旧约》之人,自将其不合理的喜怒之情,投射到耶和华之所成。后来信奉耶和华者,逐渐将此不合理处神圣化、合理化,更由此形成无数神学问题的辩论。而在《新约》中,上帝观念有一巨大改变,由重律法正义、赏罚分明转变为重仁慈博爱,耶和华也由一犹太民族人格神化为以爱心为本的一切民族之上帝。此为上帝观念发展之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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