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回望协和

作者:耿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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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历史的转折关口
  
  精神的力量往往在历史的转折关口和大风浪中放射异彩,林巧稚一生中经历了许多这样的时刻,协和精神在她身上从未减退。
  1939年,林巧稚由协和派赴美国芝加哥大学医学院妇产科学习,被授予“美国自然科学荣誉学会会员”,获得了美国自然科学荣誉学会的证书和金钥匙。1940年,林巧稚学习结束准备回国。此时中国抗日战争正处于艰难阶段,整个华北地区和东南沿海地区都被日军占领,北平早已沦陷,又传来协和医学院将要关闭的消息,回国后将面临失业的威胁。其时,在二次大战炮火连天的欧洲,许多人都千方百计奔向美国。可是,林巧稚却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归国的海轮,由香港返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北平。
  果然,林巧稚回国后仅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军队包围了协和医学院,病房里响起日本兵“咔嚓、咔嚓”的皮靴声。林巧稚迎着日本兵闪着凛凛寒光的枪刺,从容地走向即将分娩的产妇身边,一边忙碌,一边安慰产妇。日本人占领了协和,病人全部撵走,所有的教职员和学生被迫离校各谋生计。这时,林巧稚的侄儿林嘉通在燕京大学被日本人抓走,她四处奔走设法营救。林巧稚的姐姐、侄女一大家人都和她住在一起,全家老小依靠她生活,她无法离开北平去大后方,只得在东堂子胡同里开设一家妇儿诊所,后来又参加由一批协和同事合办的中和医院,直接面对北京大量的下层贫苦妇女,走进了她们的生活和心灵。在极其艰难的日子里,她用母亲般的心肠接纳一切向她求助的女人。其中对贫苦妇女她大多免费治疗或只收取极低廉的费用:“日复一日地面对仿佛永无尽头的疾病,面对一个个因疾病而痛苦不堪的女人,即使是医生,即使有着更坚强的神经系统,是不是也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可无论什么时候,林巧稚总是和悦地接纳、善待每一个人。她所做的一切不仅出于道义和责任,也源自于她的信仰和内心的需求。能够为别人所需要,能够帮助和给予别人,使她的生存有了明确的意义。身体虽然累乏,心灵却平安而宁静。”她从来没有过职业性的疲惫、冷漠与麻木。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六个年头,仅她开办的小小的诊所,就留下了八千八百八十七位患者的病历。与此同时,林巧稚的一部分协和同事辗转去了大后方,如内科的张孝骞教授在长沙担任湘雅医学院院长,李宗恩教授在贵阳筹建贵阳医学院并担任院长,护校校长聂毓婵历经千辛万苦,把协和护校迁到四川成都坚持办学。如作者书中所言:“他们于艰难竭蹶之中,为国家保存和培养了可贵的医疗卫生人才,使中国的医学高等教育在残酷血腥的战争期间也没有中断。”抗战八年间,协和教职工中没有一个人为日本人当差,没有出一个汉奸。这真是协和的光彩和奇迹!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接着新中国成立,一向远离政治的林巧稚感受到了巨大震动。无论是消灭鼠疫开展群众性的卫生运动,还是关闭妓院改造妓女和禁毒戒毒的成功,都深深打动了她。她深深地感到,面对折磨成千上万妇女的疾病和苦难,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不可能靠个人一点一滴的改良或慈善事业得到拯救。她感到兴奋和快乐,工作更得心应手。她发自内心地说:“新出来的太阳比什么都好,我爱这明朗的天空和这明朗天空下的生活。”1951年协和医学院收归国有。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作风正派、为人单纯的林巧稚被确定为“思想改造”的典型。然而,在群众运动的强大压力下,林巧稚依然保存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不说假话,没有违心地揭发所谓协和推行“美国文化侵略”的罪恶,没有自我否定协和的历史和协和对自己的培育。
  1957年那场风暴中,林巧稚由于一向没有兴趣过问政治,鸣放中她关心的是广大妇女的健康,对放宽人工流产限制这样的专业技术性问题提出意见,因此平安过关。可是她目睹自己的几位朋友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之时,其心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最让她震惊的是她在协和多年的老朋友卫生部妇幼卫生局局长杨崇瑞和协和医学院院长李宗恩竟然也成了右派分子。她最了解这两位老朋友,他们对医疗卫生工作和医学教育的一些意见也是她内心认同的。杨崇瑞孑然一身打发回家,李宗恩以“戴罪之身”被下放到云南,几年后在抑郁中病故。在那些反击右派分子的斗争达到白热化程度的日子里,如林巧稚这样的知名人士都要表明态度,可是她依然保持知识分子的良知,从当时发表在《人民日报》的林巧稚的意见来看,即使以今天的认识来说,也依然平实、客观、理性,没有什么火药味,她只谈她关心和了解的妇产科专业。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接踵而来的是1958年的“大跃进”。在一片“放卫星”的喧哗声中,林巧稚头脑清醒地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妇科运动,即对北京八十三个工厂、机关,二十七所学校和二十二处居民点的八万名适龄妇女进行了妇科普查。她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把虚空的口号化作了扎实的工作。她组织的大规模妇科普查运动和报告,引起了国内和国际同行的关注和震动。因为大普查对妇科疾病的预防和治疗提供了可靠数据。1965年,已是六十四岁的林巧稚又参加巡回医疗队来到湖南湘阴县关公潭公社。在三个月时间里,在用药箱架起的简陋的门板上,林巧稚为一千三百多个农村妇女做了检查和治疗,几乎涉及家家户户,被当地妇女称为“救命的林婆婆”。
  1966年开始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中,林巧稚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批判,发配到绒癌病房做护工,清洗便盆、倒痰盂。满头白发的林巧稚默默地干这些粗活,如同为病人看病一样认真负责。她的心在流血,因为自己视为神圣的东西一夜之间被彻底打碎,多年积累的宝贵的协和传统被彻底抛弃,连自己行医看病的权利也被剥夺。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她仍然关心老朋友们的安危。她悄悄给已停职停薪、生活陷入困境的细菌学家谢少文教授送去一笔笔钱,并用英语写上两句话:“这不是钱,这是友谊。”在街头遇见被打成“黑帮头子”的彭真的女儿傅彦,她不怕受牵连,紧紧拥抱着她。“文革”后期,形势稍有松动,在周总理的关怀下,林巧稚重新回到了医生岗位。当她得知傅彦在农村得了重病、无家可归时,毫不犹豫地把她接到自己家中,又立即安排住院,亲自进行治疗。其时,傅彦的父母彭真、张洁清尚在狱中。“不是看人,而是看病”,依然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又一次凸现出林巧稚的崇高医德和人格光芒。
  “四人帮”被粉碎后,拨乱反正,百废俱兴,生机勃勃,林巧稚觉得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分外忙碌。可她在一次率团出访途中病倒了,被确诊为高血压动脉硬化、脑血栓、心脏病。她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不可能静养,一一清点着、安排着那些还未来得及做的事情。她深深感觉到了什么叫“积重难返”,不由得忧心忡忡。内科老主任张孝骞为每周固定的大查房被取消而在办公室失声痛哭,她完全理解。她和张孝骞议论过医院里种种消极现象,例如,科室里学术气氛淡薄,人才青黄不接,对业务不钻研,各种规章制度形同虚设等。他们所珍视的一切被视若敝屣,协和的精神和传统业已衰竭。这是她心中的隐痛。破坏容易建设难,一个民族的优秀传统一旦被长期摧毁,想要重新恢复是多么艰难啊!“文革”造成的灵魂伤口,要经过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修复。她难过的是力不从心,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悲悯。林巧稚临终前的最后几天深夜,她的呓语是:“……快!快!拿产钳来!产钳……”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林巧稚》为何打动人心?
  
  写传记文学难,写科学家的传记文学更难,尤其难的是林巧稚的生活比其他的科学家更单纯。不必说什么“三角恋爱”之类了,林巧稚从来就没有经历爱情、婚姻这些吸引读者眼球的所谓“热点”、“卖点”。她也没有孩子,坚守着一家医院,一呆就是六十多年。这在当下某些走红的时尚作家、明星看来简直“没戏”而不屑一顾。然而,罗丹说得好:“美是到处存在的,对于我们的眼睛来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感谢张清平女士不仅发掘到而且艺术、传神地展现了林巧稚身上蕴藏的大美,这种大美正是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命脉。
  
  (张清平著:《林巧稚》,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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