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书生论政是书生

作者:范 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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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6月,陶希圣不慎患伤寒转肋膜炎,病势危急,家中竟一文不名。他特意发函老家请求汇点医药费来,说“与其等我死后,寄钱来买棺材,不如先寄点钱来,救我的命”,其语悲凉哀绝。三个月后,陶希圣扶病前往上海法政专科学校兼职讲授亲属法,同时在东吴大学讲授政治学。及至岁末,《亲属法大纲》甫毕,径交商务印书馆,获稿酬五百四十元。其中一半还债,但眼睛此时却已变为近视。1927年1月,陶希圣忽接中央军事学校武汉分校来电,聘为政治教官,兼任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政工人员训练委员会常务委员,与国民党有了实际接触。但陶希圣仍志在教坛,同在武汉大学任政治法律教授,讲授《社会科学概论》、《各国革命史》、《无产阶级政党史》,或是《帝国主义侵华史》等课程,均着重于列强的侵略与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以阐明国民革命的本质与意义。尽管陶希圣认为自己的政治立场“左不至共产主义,右不至国家主义”,但此时有点居中偏左则未可知也?陶希圣三叔公迪先生一家在汉口。陶去拜见时,三叔公劈头就是一句“你回来了,你做共产党了”。此话未必空穴来风。陶的故乡黄冈当时到处设有农民协会,而佃农对地主的斗争似并不激烈。陶希圣曾写信让一叶姓佃农到武昌来,对他说:“田地于我没有帮助。我也决意不靠家产为生计。请你们把我自己应得的一份田地分了吧!”此人不肯承受。陶氏家族中人据此认为他已加入共产党(1991年南京出版社《民国军政人物寻踪》一书,在“陶希圣”词条下有其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脱党一说。陶希圣之子陶恒生先生曾对笔者言:似未闻父亲证实此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大革命时期武汉的实际政治氛围简直不容置疑。陶希圣这样说:“武汉各界不知道中国国民党的中央,只看见,总司令部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的活动,及各军师政治工作人员的宣传活动,还有总工会与农民协会……汉口新市场的一个大厅里,经常有工人集会,高唱国际歌。那里的游人都听得见。总工会之下有工人纠察队……总政治部发表土地问题的一项统计,表明中国的土地大部分在地主的手里,中国的农民大部是佃农。”从有关史料看,早年即加入中国同盟会的邓演达从内心十分认同中国共产党的“工农联盟”,对国民党的“四联盟”(即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工人与农民)则大不以为然,甚至认为“倘如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党,他就以农民的领导者自任。四阶级联盟是不可靠的,惟有工农联盟才是革命的中心力量”。邓演达每到武汉分校演讲时,常以手指向听众,高呼“现在,农民是起来了”。实际上,陶希圣对于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的分野并不陌生。在上海大学兼任时,门首有一书局,出售瞿秋白、蔡和森等人编译的小册子,其中就有布哈林的《唯物史观》。陶希圣读了这类小册子,遂对马克思与列宁的论著有了兴趣,求购其英文及日文译本,做过认真研究。但此时目睹北伐中之突变,他更需要了解实际政情,“与童冠贤、李超英、周炳琳、梅思平、吕云章等,每星期到汉口福昌旅馆,一间小房子里,锁了房门,交换消息和意见”。这时陶希圣虽然授衔中校,却“从来没挂过一天军刀、佩过一天手枪”。1927年5月,北伐军唐生智领军北上,继续讨伐北洋军阀残部。驻扎宜昌和沙市的夏斗寅部队,佯称腹背受敌,遭杨森川军攻击,撤退东进,企图乘虚而入武汉。夏斗寅的先头部队,是万耀煌指挥的一个师,迅速进占了纸坊,距武汉不足二十公里。武汉北伐军政府下令,将武汉军政学校师生与农民运动讲习所师生,合并为中央独立师,与叶挺率领的十一师会合,由武昌出发,往西迎战万耀煌部。农民运动讲习所的主任是毛泽东。2004年12月,陶希圣外孙沈宁在美洲《世界日报》撰文时透露:万耀煌是外婆万冰如的堂兄,从小读军校,一直读到陆军大学毕业,论打仗很有一套,武汉军校一班文人墨客和讲习所一批农民,非他的对手。所以陶希圣随军出发时,陶太太早有交代,如果军校打败,乖乖举手投降,叫夏军捉去,只说是万师长的亲戚……实际上只是虚惊一场,“夏斗寅为保存实力,并不想真打仗,一见武汉出兵,就把武樵公(万耀煌)部队撤走了”。之后陶希圣随军西进,沿途参加当地革命运动。在咸宁县,碰见开农民大会,农会书记报告会前枪毙五个农会叛徒。“那五个穷困乡民不过是先参加农会,后来不想干了,农会就把他们捉起来,枪毙示众。”陶希圣时为中央独立师军法处长、咸宁县政府委员会常务委员兼司法科长,闻之大发雷霆,不准农会书记随便枪毙农民,并警告那书记,如果得知他还敢枪毙农民,就把他抓起来枪毙。农会书记大吃一惊,急奔武汉,指控陶希圣是“反动军阀”。未出几天,武汉政府就派人替换了陶希圣。幸而当时陈独秀的主张仍然主控局面,陶希圣总算留下一条性命。陶希圣因此对陈独秀终生感激。后来陈独秀出狱,在武汉期间,陶希圣曾悉心照料。
  
  四
  
  这时政治分歧业已出现。一派指责“农民运动过火”,另一派则力主更加激进,实行农民革命,组成农民军。陶希圣这样回忆:“前一派是鲍罗廷的指示与陈独秀的主张。后一派是罗易的主张与瞿秋白等的支持。鲍罗廷是第三国际派到中国来的代表。罗易是印度共产党人,亦是第三国际派到中国来的。此刻莫斯科是在进行着斯大林与托洛斯基的斗争。斯大林对中共的指示,总是模棱与含混。所以他们二人的见解不同,也影响中共内部的争论。”当陶希圣被政治总教官恽代英召回军校时,周佛海已逃往上海,其政治部主任由施存统(施复亮)接任。陶希圣被任命为政治部秘书,并在施存统未回武昌之前,代理主任。此间共产国际第八次执行委员会在莫斯科开会,通过“中国问题决议”,指示中共扩大土地革命、武装工农、扩充军队、改造国民党左派。7月15日,汪精卫政府在武汉宣布“分共”,并通过“取缔共产党案”。恽代英找到陶希圣,对他说:“今日时局在变化中。程潜主张东征,张发奎主张南下。我们决定将军校改编为教导团,跟随第二方面军南下,回到广州。第二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是郭沫若,请你担任教导团政治指导员……”随着上海四·一二及武汉七·一五政变相继发生,国民党联俄容共之政策,至此均告结束。陶希圣的革命激情亦被严峻的现实所浇灭,同时孱弱的书生性格也再次毕露。他对妻子坦承:“时局有大变化。我必须隐藏。……渡过两三个月,我就可以出头做事。”在福寿庵分租的一间房子里,陶希圣“每日躺在竹床上,把仅余的一部铅印资治通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偶尔写一篇短文,由妻子万冰如带到粮道街投入邮箱,寄给汉口《中央日报》副刊。陶希圣之所以藏匿其身实际上是不愿随军校教导团南下,亦即不愿担任教导团政治指导员。直至有一天《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在报上寻他,才走出福寿庵寓所。中共八七会议之后,陶希圣与施存统有过一次交谈。施对他说:“共产党未拉你入党,是留下一个左派,在党外与他们合作。”又说:如果你入了党,今天的生命如何,就不可知了……陶希圣骤闻此言,直如冷风灌背,不禁“毛骨悚然”(陶原话),不久便“脱离军校,既不从汪精卫,也不随恽代英,远离政治,独自回到上海,专心研究中国社会史……”(沈宁语),试图以此弄清民族之本性,找到一条正确的救国救民之途。陶本人也说:“民国十六年一月,我回武汉;十二月,我离武汉。有如黄鹤楼与晴川阁对峙之下,滚滚江流之中,一叶扁舟,翻腾风浪之际,死里逃生,仍返上海。当一身一家西上之初,决投笔从戎之志。及其卷入风暴之内,所得职名多种,而工作则不出演说、作文、开会、游行之范围。在此一年中间,我见知与观察所及,对国际共产党之思想理论与战略战术,有深切之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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